縣城第五岔道


時間:2021-09-01





縣城第五岔道


劉星元


  所謂縣城,不過是幾座村落拼湊而成的更為大一些的村落。只不過,它比村落多了幾座樓、幾條街而已。


  無論怎么說,那條東西走向的街道都是縣城最重要的一條動脈。那條街道像根扁擔,被一條南北流向的河流擔起來,扁擔的東側(cè),擔著縣政府大樓,擔著東城區(qū)的肅穆;扁擔的西側(cè),擔著五岔路口,擔著西城區(qū)的喧囂。位于西城區(qū)的五岔路口,是縣城最為喧囂的所在,小城里最大的購物商場、最老的批發(fā)市場、最時髦的高仿品牌店,大多坐落于此。


  作為一座小城僅有的幾處被集體認同的坐標,五岔路口被人們一次次提及,在波瀾不驚的生活里,左右著許多人的腳步。


  長久以來,我對“五岔”這個命名是質(zhì)疑的。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分明是一條南北道和一條東西道在交匯,分明是一個十字架在延展,分明是四個方位割據(jù)而治,分明應該被叫作十字路口,哪里來的“五岔”?


  我不是本地土著,少年時代只是在縣城的另一角讀了三年中學;我不是本地土著,只是在大學畢業(yè)后才又回到此處安家落戶。因為不是土著,這縣城里很多的典故,我其實是陌生的,當我決意在這座小城安頓下來的時候,我開始關(guān)注它的每一條街,每一棵木,每一處值得或不值得深究的所在,而五岔路口中的“五岔”是迎面而來的第一條疑問。


  但我不喜歡別人以一個飽學者的身份對我的疑問立下結(jié)論,不喜歡別人強加給我一個空洞的答案,因為那只是他們的縣城。我希望能用自己的視線撫摸這座縣城,用自己的軀體深入這座縣城,用自己的內(nèi)心感知這座縣城。無論如何,想要了解一座城,自己才是最恰當?shù)墓ぞ摺?/p>


  事實證明,這件工具是有效的。我很快用自己的腳步弄清楚了,這條路口的確擁有第五岔道。當我在一條不知曉名字的小道行進的時候,我并未預料到它的指向竟是那條被稱之為五岔路口的十字街;當我從那條小道走出來與那條被稱之為五岔路口的十字街喧囂的人流交匯的時候,人流中也沒有人知曉我內(nèi)心的欣喜。


  五岔路口就這樣在我無意的腳步中合攏,成為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回顧來路,只見窄小的巷道隱藏于樓宇之間,就像里面只住著兩戶人家的死胡同,絕不會有人想到曲徑通幽、別有洞天。那一刻,我為自己一次次從那條十字路口經(jīng)過卻從未發(fā)現(xiàn)第五岔道的過失找到了絕妙的借口。


  現(xiàn)在,請讓我為這條岔道正名;現(xiàn)在,讓我們走進這第五條岔道。第五條岔道就位于十字路口向西五六十米的路南方位。以此方位為起點,它一路向西南方向奔爬,直插與縣城的喧囂為鄰的城中村。


  與十字路口的喧囂相比,岔道竟然出奇的安靜。岔道里行人很少,只有幾個五六十歲的半老漢子和婆娘在自家門前支起桌案,以打牌來消磨時光。岔道兩側(cè)的營生也極富特點,遠離商業(yè)區(qū)的那一側(cè),坐落著二三十家算命館,墻上、門上、玻璃窗上,處處張貼著麻衣神相、指點迷津、加持人生這樣的大字,并且,每個算命館內(nèi)都安坐著一位白發(fā)老者。


  以此看來,第五岔可以稱得上是“民俗文化”一條街了。毗鄰商業(yè)區(qū)的那一側(cè),卻是另一番景象。這一側(cè)也坐落著二三十家商鋪,只不過它們被稱之為洗頭房。洗頭房的墻上、門上、玻璃窗上,也處處張貼著各種大字,那些大字讀起來是:紅色玫瑰、迷醉人生、夜色撩人……


  洗頭房一律有門簾,簾子一律放下來,透過簾子的縫隙,隱隱約約可以瞥見商鋪里的景象:房間里設置簡單,能夠說得出的家什,似乎僅有一張沙發(fā)和一臺老式電視機,沙發(fā)上坐著一位或者兩位穿著暴露的女子,她們在用電視劇消磨時光。


  再往里,是一條淺色布帳,它將不大的商鋪分割成兩部分,據(jù)說,它攔在商鋪最里面的家什也非常簡單,簡單到只有一張簡易的床。


  我曾騎著單車,無數(shù)次從第五岔道穿行而過,左右兩側(cè)每次都呈現(xiàn)出它們的不同側(cè)面給我,但有一個側(cè)面是相同的:兩側(cè)的生意都很冷清。


  但這看似相同的冷清仔細想想其實也是不同的。是商鋪總要開張,總有客來,只是客人造訪的時間不同而已。民俗街這一側(cè),客人大多選擇白日來訪。


  白日的巷道里,偶爾會看見幾輛顏色不一的小汽車或電瓶車雜亂地停放在幾家商鋪門前。車子的主人從巷道外的喧囂區(qū)而來,他們在人生的路途中遇見了過不去的坎,遭逢了解不開的結(jié),來求隱居在此的半仙指點迷津。


  和廟宇的神佛菩薩們相比,或許是因為在宗教界的地位低下,半仙們并不高高在上,他們和顏悅色地引導迷途之人坐下,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傾聽來訪者內(nèi)心的不安,像是和藹的老祖父。


  老祖父輕輕地和緩地點著頭,用滿是皺紋的手一會兒捻捻自己的須,一會兒摸摸他們的額,真像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yī)面對他百里求醫(yī)的患者。等到來訪者將自己的癥狀和愿望表達完畢,半仙沉吟片刻,這才道出解救或破解之法。


  為了佐證他的處方是正確的、合理的、出自名門的,他還搬過那一堆泛黃的卦象書,從中抽出一本,手法熟練地翻到某一頁,指給來訪者閱覽。那本書來訪者其實是看不懂的,看了也只是求個心安,看完之后,必是千恩萬謝,急忙從錢夾里抽出卦金,雙手呈到半仙面前,然后滿面春風地和半仙告別,坐上自己的車子,在顛簸之中駕車離開第五岔道,匯入巷道外的人流、車流。


  半仙送他們出去,是不會送出門口的,他依然像是老祖父一樣和藹中帶著幾分自持自重,面對兒孫們的離去,禮節(jié)點到為止。


  洗頭房這一側(cè),客人大多選擇黑夜來訪。黑夜里對面民俗街的燈盞依次熄滅,與此同時,洗頭房的燈盞依次點燃。洗頭房的燈光很有看頭,暗紅、暗黃、粉紅、淺藍,一路走過去,這些燈光像是喝了點小酒兒,昏昏暗暗地亮著,漫不經(jīng)心地亮著,安安靜靜地亮著,讓人想起元宵節(jié)燈會上光怪陸離、姿態(tài)各樣的觀賞燈。


  客人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看衣著,有穿西裝的體面人物,也有穿工裝的底層小民,洗頭房姑娘對他們一視同仁,熱熱乎乎地將他們引入商鋪里,這和喧囂區(qū)里的大多數(shù)商家的嫌貧愛富不同。


  我曾刻意觀察過那些客人,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都很小心、敏感。駕駛汽車的客人會把車子停放在喧囂區(qū)的地下停車場,徒步而來。騎電瓶車或自行車的客人,則會把車子鎖在喧囂區(qū)的某一戶商家門前,也是徒步而來。


  在即將轉(zhuǎn)入第五岔道時,客人們會變得愈加小心謹慎,頻頻巡顧四周,以防發(fā)生變故,直至確認一切正常,這才加快腳步,向著閃爍著曖昧燈光的巷道走去。他們前腳剛走進洗頭房,洗頭房的姑娘后腳就立刻將鋪門關(guān)閉,原本懶洋洋的燈光便會立刻被黑暗吞噬,四周一片寧靜。


  其實,寧靜只是相對的,往大了說,第五岔道寧靜的對立面是縣城的喧囂區(qū);往小了說,洗頭房門口的寧靜只是為了襯托鋪子的最里面那一場接一場的風暴。


  極個別的時候,里面的風暴還在進行,外面更為劇烈的一場大風暴已經(jīng)聚集完畢,大風暴的指向當然是小風暴,我的一位高中同學正是這大風暴中的一員,他在城區(qū)的派出所工作,酒桌上,給我們添油加醋地講述過是如何帶著一幫便衣摸入第五岔道,如何將洗頭房砸門而入,如何將一場小風暴撲滅在洗頭房的床鋪上。


  我的高中同學講到興奮處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笑嘻嘻地環(huán)視我們一圈,說有一次他還遇見一個人,那個人我們都認識。至于是誰,他不說。


  第五岔里的半仙都是本地人,商鋪也都是自己的產(chǎn)業(yè),說起地方方言來,敦敦實實落地有聲。洗頭房里的姑娘們她們的商鋪是租來的,她們都是外地口音,說起話來,飄飄蕩蕩甜甜膩膩,聽得人骨頭發(fā)軟。


  以職業(yè)論,以年齡論,以籍貫論,以語言論,半仙老者和洗頭房的姑娘似乎都可視為一對矛盾,再不及,也應該是各過各的,各活各的,不相往來,但實際卻并非如此。


  第五岔道的夏日黃昏,大家都有空的時候,你常會看到他們各自坐在自己的商鋪門前乘涼。坐在自己的商鋪門前,看似是一種隔離和對峙,其實不是,走近了,你能聽見他們在閑聊。有時候是半仙在講本地掌故,對面竟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候是姑娘在訴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對面也能聽得潸然淚下。


  后來打聽到,我小學三年級的語文教師竟也住在“民俗街”,竟也做了一名半仙。初聽消息有些詫異,后來就釋解了:可不是嘛,我許多年前就知道他家住在遙遠而神秘的縣城,他教學之余確實是喜歡在辦公室里看一些古怪的舊書。


  我曾數(shù)次去拜訪這位恩師,忘了是哪一次了,他竟提到了對面洗頭房里的姑娘。他說那姑娘命真苦,他說她父親死的早,他說她母親改嫁了,他說她得養(yǎng)活自己的爺爺奶奶,他說她得供自己的弟弟上大學,他說她愛上了她的一位客人,他說那位客人給了她諸多承諾,他說她被那些承諾感動了,他說她拿出自己的很多積蓄給那位客人,他說那位客人最終消失了。他說,她是一位好姑娘。


  恩師口中關(guān)于這姑娘的故事,一點兒都不新鮮,我讀過的那些爛小說里,這樣刻意引人流淚的段落比比皆是,我對恩師報以同情的態(tài)度不置可否。


  但有一件事,要讓我在心里置一聲可否了——那天早晨,騎著單車穿過第五岔道,正好遇見恩師口中的那個姑娘,她竟然微笑著對我說了句,早上好。


  那天的早晨的確很好,陽光明亮地鋪在岔道顛簸的路面上,陽光明亮地裹在我的身上,陽光就像是一個沒有交集的人的一聲問好,陽光透過問好飄進了心里。我在心里不停地想,一個向早晨問好的人,一個向早晨的陌生人問好的人,應該是個好人。即便,即便她的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


  很久之后,又路過第五岔道,發(fā)現(xiàn)恩師對門的洗頭房改了名字換了門面,往里瞥了一眼,先前的那個姑娘已不知去向,而那坐在里面的姑娘,有一張陌生的臉。按恩師的話,我猜想,這也是一位好姑娘,不知被哪陣邪惡的風,吹到了我們這個地方。


  作者簡介


  【劉星元,1987年生,山東蘭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學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天涯》《鐘山》《紅巖》《散文》等刊,散文集《塵與光》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山東文學獎、孫犁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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