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札記-中央財經(jīng)大學 郭牧原


時間:2022-04-10





這部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完全不似《戰(zhàn)爭與和平》里的死人樣。因此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泥淖?!栋材取た心崮取吠昝荔w現(xiàn)了托爾斯泰重劍無鋒的珠圓玉潤之風格,是一本最優(yōu)雅的小說,因為它最能夠體現(xiàn)貴族尊嚴的光輝和人類的道德自省。相比之下,《高老頭》是菜市場人物志;《包法利夫人》顯得寡廉鮮恥;《尤利西斯》過于廣博而遠離塵世;《戰(zhàn)爭與和平》是木偶的小說:所有人,包括靈光一現(xiàn)的娜塔莎,都是托爾斯泰的說教木偶。

《安娜·卡列尼娜》的魅力是不朽的,如果去除結(jié)尾處列文絮絮叨叨的瑣碎教誨,它則是一塊渾圓無瑕的玉石,經(jīng)得起文本和指涉的多重推敲。

安娜·阿卡德耶芙娜·卡列尼娜,看似享有一切,其實卻什么都沒有。她歷盡曲折與成規(guī)的束縛斗爭,終于擁有了渥倫斯基的愛,卻在猜忌和自省中將它毀滅了。安娜的生活是照出彼得堡上流社會之優(yōu)雅的鏡子,卻同時又只剩下強烈情感驅(qū)動本身、空虛到極點。

起先,她擁有一個貌似幸福的家庭,自己卻毫無獲得感??袑幣c她相敬相依,卻并不懂她。哪怕卡列寧娶了一座大理石雕,他也一樣會噓寒問暖、顧慮周全:此時的安娜沒有情感生活,她的感情被壓抑。后來,安娜與渥倫斯基走到一起,卻不得不分散自己的處境帶來的痛苦,她嘗試歷史、地理、建筑、繪畫,其學識一度讓渥倫斯基“驚訝”,然而她為的卻是滿足渥倫斯基;她領養(yǎng)了英國女孩,也只是出于心靈排遣的需要,“像嗎啡一樣”。

安娜一直在非常態(tài)的生活之邊緣游走,因為她的生活不被認可。她和渥倫斯基的guilty love造成了這一切,自從她與渥倫斯基前往歐洲,她就已經(jīng)被彼得堡上流社會所不容,被所有的朋友所拋棄。

彼得堡的圈子是一個“系統(tǒng)”,是馬爾庫塞筆下單向度的人生活的系統(tǒng)。既然所有人都身處這個系統(tǒng)之中,就不能以對錯之分劃定人格。這個圈子又是權力話語體系,也許在彼得一世時代就已經(jīng)存在著;這個圈子經(jīng)歷了1812年的衛(wèi)國戰(zhàn)爭;這個圈子遺留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安娜和渥倫斯基的年代,不管其中風氣如何,它們確實都已經(jīng)固定下來,成為不可質(zhì)疑的規(guī)矩。

渥倫斯基就生長在這個系統(tǒng)之中,他身邊的亞希文就是圈子里人物的常態(tài):縱酒、賭博、賽馬、“正派”、風流韻事。當代人逾越世紀鴻溝當然可以看出帝俄貴族的腐敗墮落;扎根在系統(tǒng)里的帝俄貴族們卻生來就處于道德崩壞的悲劇之中,他們的倫理觀天生帶有墮落的印記,終生不能從泥淖中擺脫。這是他們的悲劇。

因為這個系統(tǒng),渥倫斯基面對凱蒂才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做得過分的地方”。沙俄底層農(nóng)民保守拘謹,而上流社會的糜爛奢侈、道德失序則是常態(tài)。只要男男女女把感情當作游戲,并不付出真心,這就成為一種談資,也許還能增進魅力;可要是付出真心實意的愛,它就成了枷鎖和罪惡。

安娜的丈夫卡列寧是陛下寵臣;她自己地位尊榮,“在彼得堡有三個圈子”,是彼得堡上流社會最美麗的貴婦人??墒撬难壑杏幸环N被壓抑的生氣,那也是與渥倫斯基的驚鴻對視中被他捕捉到的東西。

卡列寧,我最同情的人,一位工作勤勉、為國家鞠躬盡瘁的政治家,一位為人所稱道的朋友,一位為家人鋪路的丈夫,一位品味欠缺但努力過之的飽學之士,他的勤勉并不為追求虛榮,也不出于打擊政敵、貪圖功名的目的,而確實是受內(nèi)在倫理觀的驅(qū)動:正直、嚴謹,面對奧勃朗斯基的升遷請求而拒絕,卻正應了那句老話“一位她不愛的男人,做任何事都是可憎的”。

渥倫斯基一度恥笑他,可渥倫斯基才是對不起他的那個人;安娜,因自己獲得感的缺失而痛恨他,說他是“機器”,不時想“他的耳朵為什么那樣大”——甚至這也能招來她的憎惡——然而她內(nèi)心深處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墮落的女人,因為她拋棄了自己的丈夫,還希望世界諒解自己發(fā)出和遭受的不公平。

然后呢?卡列寧面對這件不名譽的事情帶來的羞辱,面對安娜的指責和社交界對他的拋棄,面對一對欺騙她的男女,選擇了寬恕,意識到這種高尚帶來的喜悅,且不是出于自我感動。

現(xiàn)代社會中,有多少人敢渴望一場有愛情的婚姻呢?若是這樣,那么卡列寧必定是當今時代一位理想的丈夫。卡列寧崇高的社會地位、大筆財富、能給妻子帶來的交際圈子和尊重給予他世俗的成功標準。可是他卻不能給安娜帶來愛。

卡列寧按照書本和教育中的死板模型來生活,用知識構(gòu)筑起自己生活的牢籠,把生活隔絕在工作之外,從沒有勇氣踏出去。對待兒子謝里沙,他甚至都按照書本的模型來模仿、來機械地構(gòu)筑,“父親跟他說話時總是像對某個他想象出來的、一個書本里的那種男孩子說話”;毋如說,謝里沙對卡列寧而言像是一個抽象概念。對比列文,在孩子降生時表露出鮮活的恐懼、感動、喜悅和心靈的極大震撼,卡列寧的確不是一位好的精神伴侶。

因為他遲鈍的感知能力,當他聽聞了風言風語、目睹了賽馬的一幕、聽了安娜的坦白,他并未崩潰,而是第一時間選擇逃避。他自己“生活在一座橋上”,但是突然“橋上的木板消失了”,腳下就是“萬丈深淵”,這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而他卡列寧,在官場上叱咤風云的人物,竟然選擇忘記這件事,“不去想她”。他甚至不敢想自己的不幸,還是安娜的賬單被送來時才被迫意識到悲劇的誕生。卡列寧不光是不想要真正的生活,也不敢看清真正的生活。卡列寧是一個沒有熱情的人。安娜這樣一個靈動強健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覺得壓抑呢?

卡列寧是一個想要下定決心,卻一直缺乏決心的人。這是放任;但同時又是寬容。進家門時他還在下定決心殺死安娜,可一見到她虛弱汗涔的臉,見到瀕死的真誠,心冰又徹底融化;安娜和渥倫斯基的私生女,他視若己出,“生活重心都在小女兒身上”;他本不信教,甚至對上帝的作用也要用工具理性權衡一番,最終卻無可挽回地走向了神圣感召,用自己的不幸來滌蕩靈魂。

我不能把這歸因于情感干枯;卡列寧雖然缺乏共情,沒有絲毫的“經(jīng)驗生活”,但絕不虛偽。

可是卡列寧值得責備嗎?必然是無可責備的。他在任何時候都做了自己應做的事。他把自己的自尊踩在腳下,成全了安娜的幸福,同意了她離婚的請求,甚至允許她把謝里沙也帶走。如果小說開篇的卡列寧給人一種僵尸一般的官僚、偽善者、不信教者的印象,那結(jié)尾處的卡列寧才是他的本原:缺乏感知但善良的基督徒。

雖然他骨鯁,冷漠,可對待家人稱得上愛護,對待事業(yè)稱得上盡責??袑幨且粋€善良的人。

渥倫斯基向來自命不凡、傲慢自負,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與卡列寧決斗的場面,罵卡列寧“是個懦夫”、“虛偽”,卻被卡列寧握著手,用高尚、寬容和博愛徹底折服,殆盡了心中最后一絲不敬,頓時感覺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對渥倫斯基來說,此前的人生中怕是從來沒有這種恥感出現(xiàn)過。他是彼得堡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因自身的才學和人情世故的手腕而獲得尊重和認可,被公認擁有遠大的前程;因為系統(tǒng)的糜爛和道德失序,渥倫斯基用系統(tǒng)里尋常的玩世不恭對待他人,按照系統(tǒng)外的眼光看來“欺騙了”以凱蒂為代表的許多女人,按照系統(tǒng)中的眼光看來卻“增添了幾分魅力”。

然而,渥倫斯基,卻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第一次突破了系統(tǒng)的繭;他對安娜的愛是熱烈而執(zhí)著的,也是忠實和真誠的。

渥倫斯基抱負遠大,在軍團里享受著快樂和滿足,直到他遇到安娜。車站里那個笑得充滿活力的夫人改變了他的命運。渥倫斯基起先稍稍逾越了雷池,他和安娜的故事果然“增添了”他的魅力,他的母親、哥哥也頗為贊許;后來他放棄了遠大的前程,干脆和安娜私奔去了國外,彼得堡一片嘩然,這才不得不對渥倫斯基和安娜產(chǎn)生的真正的愛情有所反應。

渥倫斯基的愛是堅韌的。如果他面對安娜嫉妒、猜忌、暴怒的行為選擇逃避,那大可把他的追求歸結(jié)為欲望的驅(qū)使;可他面對安娜反復的(真的數(shù)不清多少次)對假想敵的嫉妒、對他不忠的懷疑、無端的暴怒、對他事業(yè)的阻撓、對他的諷刺,仍然不離不棄,為她擔驚受怕、流淚痛苦,雖然幾次處在繃斷弦的邊緣卻依然強烈地感到對安娜的依戀和愛,被安娜的眼淚“嚇壞了”,面對安娜的任性,雖因自尊而表面冷漠、行動上卻處處包容愛護,這就不是欲望和輕浮,而是愛。

安娜和渥倫斯基的愛激情澎湃。安娜死了,可她是勝利者;凱蒂婚姻幸福美滿,安穩(wěn)度日,選擇了最穩(wěn)妥的道路,將在燭火旁的瞌睡中和兒孫的環(huán)繞中度過一生,平和而快樂,卻是徹底地失敗了。凱蒂是一個聰明人,但不是安娜那樣舍生忘死的聰明。凱蒂看清了自己的勇氣追求不了那樣真實的愛情,所以她學著姐姐們的模樣,嫁給了一個平凡人,嫁給了一個安穩(wěn)體面的生活。

凱蒂的聰明是知足,是經(jīng)歷了成長的摧殘和初戀的欺騙后的降低期待,因此面對列文日記的坦白而不緊追不舍,面對列文遇見安娜后的心神蕩漾而不氣急敗壞。她活得平和且聰明,又并未喪失自我,深得瓦蓮卡人生智慧的內(nèi)核,再也不畏懼生活的擊打。這就是凱蒂,一個被生活改造成女人的少女,有著無可指摘的快樂和良善,卻絕不是人們最渴望成為的那類人。凱蒂是真實和熱烈過后退而求其次的最優(yōu)解,進一步就是煙花般爆裂的安娜,退一步就是懦弱不自知的多莉。

凱蒂的姐姐多莉一輩子都在忍受奧勃朗斯基的揮霍、出軌、欺騙,而她軟弱、平庸,也和生活中大多數(shù)軟弱、平庸的人一樣善良、樸實。奧勃朗斯基,一個最不學無術的油條,他的種種出軌、賭博、裙帶關系皆令人作嘔,卻獨獨有一副令人喜愛的好脾氣;他的后悔可愛到令人無法動怒,他的笑容甚至治愈了倍感痛苦的卡列寧。他懂得如何獲得快樂,如何利用“系統(tǒng)”的規(guī)矩而不逾越它,他在這個世界中憑借性格的善良為他人著想、為自己著想,是一位無比成功的庸人,一位甘愿含著奶頭樂過活的寄生蟲,卻也是一位與世無爭的好人。“任何人見了他這副笑容,心情都會變得好起來。”

列文,完全不應似傳統(tǒng)中對他評價的那般真實、清醒。我非常不喜歡他。他追求生活之真實的行為值得尊敬,他受困于執(zhí)行力和受阻于深入思考中的碰壁的缺點令人嘆息。他擁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和誠實的待人之道,卻不能夠控制一時情緒帶來的極端樂觀或悲觀的觀點,一時認為所有人都糟糕至極,一時又能在喜悅的驅(qū)使下無原則地對所有人和善寬容。

列文前期不成熟的個人主義傾向是今日社會亂象的起因之一,“可這與我的利益又有什么關系呢”讀來令人發(fā)笑。他不贊同斯維亞茲斯基的理論與生活脫節(jié)的生活方式,每當談話撕開了生活的小口,斯維亞茲斯基都會恐懼、退縮,生怕這樣的談話強迫他看到自己生活的本來面貌。

然而,列文在經(jīng)歷了生活多重維度的啟示和思考后,在見證了熱愛生活卻學不會怎樣生活的哥哥尼古拉的死之后,他竟然轉(zhuǎn)為宗教的和平主義思想,放棄了一貫延續(xù)和追求的現(xiàn)實之真,總不能說是進步。列文,一位有生活意識和思考意識的青年,在面臨復雜的生活后從現(xiàn)實事務中匆忙抽身,在宗教信仰里尋求解脫,或說是逃避,而放棄現(xiàn)實事務的實在性,認為“一切都在為祂而活”,仿佛這樣便有了最高的寄托和動機,的確是那個時代的寫照。

《安娜·卡列尼娜》的拱形結(jié)構(gòu)在列文與安娜相遇的一刻得到了升華。此前列文譴責凱蒂不懂得拒絕他人的示好,然而此次列文卻徹底被安娜征服,完全迷戀上她,“眼中帶有不尋常的光亮”,此刻人性的弱點被放得巨大:他一向自認凱蒂對他不起,自己卻也不能逃脫人性的沖動。

列文和安娜,這兩個不相干的人,看似截然不同的人,卻都有著看穿生活虛偽本質(zhì)、追求真實的品質(zhì)。此前他們不曾見過面,此后他們再未重逢過;兩條相交線匯聚于一點,再分離開,然后各自人海茫茫,就像每天遇見的成百上千個陌生人一樣:誰也不知道誰在誰的生活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列文是幸運的,他的求婚遭到凱蒂拒絕后,最終還是又得到了凱蒂的愛。渥倫斯基和安娜的愛卻來得太晚;安娜過了八年安穩(wěn)光鮮卻酷似囚籠的婚姻生活。自從嫁給了大她20歲的卡列寧,她本就未開化的愛戀情感進一步被壓抑了,直到見到渥倫斯基才初次萌發(fā)。渥倫斯基和安娜都厭惡虛偽,因為他們都如此的真實而摒棄做作的生活,與麻木腐敗的社會如此格格不入,對種種戒律和道德束縛如此厭惡。終于,她得到啟蒙追求愛情,可她沒有試錯的機會。因為作為有夫之婦,這是她的第一次愛情,也只能是她的最后一次愛情:身敗名裂是必然,被眾人擲石頭卻活下去是偶然。

渥倫斯基和安娜的愛起于被外表吸引,接著被彼此的內(nèi)在心靈箍緊,但安娜最想要的一生的承諾,渥倫斯基給不了他,安娜也給不了自己,因為她的良心不能不時刻提醒guilty love的存在,也不能讓她在離婚和兒子謝里沙之間做出舍棄。

安娜只是一個追求愛情的女人,在“系統(tǒng)”女子待嫁的規(guī)矩中喪失了自行了解生活的權利,嫁給了后來被她厭惡至極的卡列寧。安娜唯一不合時宜的改變就是她覺醒了;安娜最被厭棄的行為在于她不但覺醒,還邁出了打破規(guī)矩的那一步來追求愛情。卡列寧是一個無辜的人,值得同情;安娜何嘗不是一個無辜的人呢?卡列寧因為先天缺乏感情而一輩子平穩(wěn)如死水,安娜因為生命力和熱情反而要被吊在十字架上,遭受踐踏道德的指責和審判,憑什么?一個一輩子躲避愛、不敢去愛的人固然值得憐憫,一個無法忽視愛情的人卻要遭受劇院包廂的侮辱、其他更惡劣下流的女人的白眼,憑什么?

安娜,雖然是一個出軌的女人,但她也知道自己是一個“墮落的女人”,因此不奢求多莉能夠接待她,不奢求能見謝里沙一面,不奢求彼得堡再度接納她,而這些罪感只能源于她的強烈的道德感。在這8年的婚姻中,安娜和卡列寧彼此了解、彼此尊重、以禮相待,安娜不但對卡列寧有感情,且一定嘗試去愛卡列寧。可是她無法愛。安娜被姑媽安排了命運,少女的無知、習俗的強大,這一切都讓她沒有選擇。一位被安排了命運的女人,為什么不能掙脫枷鎖呢?在彼得堡譴責安娜違背了道德時,誰又想過回到8年前,告訴那時的安娜·奧勃朗斯卡婭生活的真相呢?

安娜的第一次愛情,因為缺乏經(jīng)驗而一次次遭到戕殘。冷戰(zhàn)、拒絕溝通,這是愛情的大忌;明明寬容卻因自尊而臉上寫滿冷漠,筑厚了兩人間的石墻;不理智的妒忌,極端的占有欲,使得愛情不受控制地泛濫,淹沒了安娜的智慧,而這智慧本可以讓安娜懂得:愛情是兩個人的供養(yǎng),而不是一個人的索取;將一切與愛情捆綁而喪失了自我的生活空間,才會有“除了你(渥倫斯基),我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安娜在最美好的愛情面前,卻一次次陷入遺憾、痛心而無法逃離其間的怪圈。

渥倫斯基被安娜捆得越緊,就越是想保有自己的事業(yè)。“不提醒一個盤腿而坐的人,他也許能一動不動坐上幾個小時;可你一旦提醒他不能動,他就幾分鐘也坐不下去。”安娜是弱勢的女人,一旦放棄與原有的生活和名譽就不得不賭上自己的一切;可渥倫斯基是家庭的頂梁柱,他要有自己的事業(yè),要在貴族選舉中占有一席之地,要為他和安娜“未來的兒子”經(jīng)營廣袤的封地和萬貫的財富。甫一逃離彼得堡,他不能不在繪畫、修建醫(yī)院中逃避guilty love造成的情感缺憾,但作為男人,他也知道逃避對他和安娜都是毫無助益的。安娜的任性叫他絕望;一旦愛情成了博弈,悲劇結(jié)局便昭然若揭。愛情無法衡量,所有的攀比都是在糟踐它,所有的冷漠都是在毀滅它。愛情中的許多時刻,堅持了自尊,就是放棄了愛情;另一方面看,愛情本就是放棄極高大自尊后的強烈快樂,一種暴露軟肋的危機感,一種敞開軟肋的信任感。

美麗、智慧的安娜,被愛情沖昏了頭,可她別無選擇;這個社會把她逼到了絕境,勸安娜茍活,可驕傲的安娜抬頭挺胸了一輩子,她拒絕茍活。

渥倫斯基值得責備嗎?必然是不值得的。生在“系統(tǒng)”里不是他的選擇,正如做一個無知的待嫁少女不是安娜的選擇一樣。這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選擇,是歷經(jīng)千年形成的打不破的甬道。渥倫斯基為了他和安娜的愛放棄了許多,但從未像安娜那樣想為對方放棄一切。渥倫斯基始終保留了“自我實現(xiàn)”這一個樸素愿望,卻也不及解救安娜的下限。渥倫斯基想要的是一種平衡,作為一個被社會寬容的男人,他有許多可以追求的,不到事態(tài)崩潰的那一天,他永遠會在徘徊,認為有余地可留。但是安娜已經(jīng)沒有可留下的余地了,她為渥倫斯基放棄了最重要的一切,而渥倫斯基的有所保留讓她心涼。

倘若增強個人主義的視角來看,完全可以認為安娜的出軌是一件并不嚴重的事情。她自己若是能放得下一整個外界。對那些給她白眼的女人報以白眼,她也就掙脫了活在別人評論里的日子。但歸根結(jié)底,安娜強烈的道德感不容許她做一個墮落的女人,哪怕她時刻暗示自己去原諒自己的錯誤。出軌就是出軌,這并沒有可辯駁的。安娜身上的這種沖突在當代的科學家、文學家的流亡中清晰可辨,社會約束和追求的矛盾最終撕裂了他們。

安娜是可以被責備的嗎?當然是可以的,如果可以責備一個小女孩的話。安娜的偏執(zhí)到極點的愛情、放大局部看來寧折不彎而縱觀全貌卻無比癲狂的情緒,這樣的一種行為是“作死行為”,引領她走向令人嘆息和惱怒的境地,可真的要用死才能抵償她的錯誤嗎?難道世界上所有悲慘后果摻雜了咎由自取的成分,就注定要以死相抵嗎?

安娜和渥倫斯基的愛情,始于車站的驚鴻一瞥,自此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那時他們的愛情多么驚心動魄而滿載著激情啊;安娜和渥倫斯基的愛情,也終于車站的鐵軌鐵輪,那顆照亮了安娜生命之歡樂的蠟燭——愛情之燭——隨著安娜的臥軌而閃曳熄滅,沒有愛人的陪伴,沒有旁觀者的同情,沒有美的殘留,只有死亡,在死亡面前,包納一切的虛無都顯得渺小。

安娜從開篇時的美麗聰明有所追求的貴婦人,變成了篇末殘缺不全的尸體;渥倫斯基從開篇時意氣風發(fā)的伯爵老爺,變成眉宇間不時流露出難忍痛苦神情的受傷男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將要把自己送往土耳其戰(zhàn)場,再也不回到這片毫無牽掛的土地。

安娜的死無法歸咎于任何個人。貝特茜是最墮落的小人,她對安娜的指摘實則出于自我保護和對社會規(guī)則的維護,卻很難說是她導致了安娜的瘋狂;渥倫斯基的嫂子良善溫柔,可她照樣對安娜關上了大門,因為她不能只顧及渥倫斯基的尊嚴,還要顧慮家庭的名聲;無論安娜是否值得同情,渥倫斯基的母親也不會愿意兒子和名聲敗壞的女人在一起,尤其是兒子竟然為她放棄了大好前程;多莉和凱蒂也無法接待安娜,因為她們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讓家人與她處在同一屋檐下,被“系統(tǒng)”戳脊梁骨。

安娜的愛情燃亮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自絕于這個社會。但是這樣的安娜,也只能有這樣的結(jié)局。托爾斯泰呈現(xiàn)了這出悲劇卻沒有作任何褒貶,因為這個世界僅作為一個實在而出現(xiàn),不接受任何的褒貶。我只能知道這里有一個真正具有生命力的生命——而不是那些如同僵尸的生命——因為兩種正確的執(zhí)念而撕裂了自己,而世界只是在旁觀,沒有制止,沒有同情的人伸手。

讀托爾斯泰和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體驗是截然不同的。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有一種內(nèi)在的激情,一種與眾生共情的悲憫感;讀托爾斯泰時,腦海中是大寫的人,書頁中是人類的善良在謳歌、貴族的尊嚴在起舞,托爾斯泰這個老頭在用愛書寫他的道德律和倫理觀,反映的卻是不容置疑的確定性的真實。

應該不會再寫托爾斯泰的書評了?!栋材取た心崮取贰兑练病ひ晾锲嬷馈贰犊巳R采奏鳴曲》是他最優(yōu)秀的作品,而后兩者的篇幅很難再寫一篇長評;其他的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的人物在托爾斯泰著力表現(xiàn)的歷史觀中完全喪失其自主性,人類光輝變得模糊不清;《復活》中延續(xù)的列文余音則體現(xiàn)了一個被教條和傳統(tǒng)禁錮的人可以腐朽成什么樣子。

可偏偏就是這本1877年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成了世界文學史上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它在托爾斯泰49歲時被完成;《安娜·卡列尼娜》有自然優(yōu)美的文體,不矯飾、不炫耀,少年讀之能安心氣,長歲讀之則更悠長。列夫·托爾斯泰可以憑借它永垂不朽了。

轉(zhuǎn)自:搜狐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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