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天王”


——太平天國文書詞語典型釋例


中國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信息網(wǎng)   時間:2021-02-23





  太平天國文書中人物稱謂和物體名稱前都冠以“天”或“圣”字,其中“天王”一詞出現(xiàn)頻率最高,系太平天國對其領(lǐng)袖洪秀全的稱號。從太平天國歷史上看,在1851年金田起義之時,洪秀全就已經(jīng)自稱“天王”。那么,這一稱號最早出現(xiàn)在何時?其意義該如何理解呢?


  一、厘清《欽定英杰歸真》對“天王”來歷解釋的四個疑點


  洪仁玕的著作《欽定英杰歸真》記錄了1861年與一投降者之間的答問對話,“全篇闡述了太平天國‘革故鼎新’的思想和制度”[祁龍威:《太平天國經(jīng)籍志》,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0頁。],其中也提到了洪秀全之稱作“天王”的原由:


  那人起而稟曰:“天王尊號前代未有此稱,而天王不稱皇,不稱帝,且貶前代僭稱皇帝,以侯封之,恐有不當于人情乎?乞赦冒瀆之罪,明以教我。”干王諭曰:“噫,爾何不學之甚乎!三方五氏之稱,恐是後人妄稱,姑不置論;而夏商周亦未敢自大。故孔丘作春秋,首正名分,大書直書曰天王,蓋謂系王于天,所以大一統(tǒng)也。此天王尊號前代無人敢僭者,實天父留以與吾真聖主也。殊無知秦政妄自尊大,僭稱上主皇上帝大號,無怪其作事顛倒,年祚不長也。後代效尤,遂無救止之者,致妖麼有赤氏、白氏、青氏、黑氏等之僭妄也。今吾真聖主天王于天酉年轉(zhuǎn)天時,蒙天父暗置一硃書在燕寢門眉罅中,批云‘天王大道君王全’七字,是君王父尋著得,鄰縣鄰鄉(xiāng)是人皆知。故吾主天王受天真命爲天王大道君王全,非自稱,非人稱,又非古書所稱,實天父真命封爲天王也,而較諸古之僭稱自稱爲至正至順焉?!盵洪仁玕:《欽定英杰歸真》,《太平天國》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71-572頁。]


  這段話解釋了“天王”之稱的來歷,洪仁玕所表達的內(nèi)容有四點:一、“天王”不是自稱,不是人稱,而是天父即上帝封給洪秀全的,是名正言順的;二、天父所賜“天王”的硃書是洪秀全肉身父親在門縫中發(fā)現(xiàn)的,周圍村民人盡皆知,具有眾多的“人證”;三、“天王”的稱號前代從未有過,洪秀全是首稱,因為“天王尊號前代無人敢僭者”;四、洪秀全之所以不稱“皇”不稱“帝”,是因為“皇”、“帝”是上帝“大號”,不敢僭稱。


  今天看來,這四點看似言之鑿鑿的解釋,都明顯帶有偽造和欺騙性,因為《欽定英杰歸真》一書是洪仁玕在1861年這個特殊時期為了配合洪秀全的思想、宗教、政治等方面的統(tǒng)治要求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里面的投降者完全是假托的。


  太平天國前期,“天朝初以天父真道,蓄萬心如一心”[洪仁玕:《資政新編》,《太平天國》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40頁。]??傻搅撕笃冢靽诮?jīng)歷了天京事變和石達開出走等重創(chuàng)之后,“人心改變,政事不一,各有一心”[羅爾綱:《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增補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59頁。],“因人心冷淡,故銳氣減半耳”[同上。]。當時流傳著一首歌謠:“天父殺天兄,總歸一場空,打打包裹回家轉(zhuǎn),還是做長工?!盵轉(zhuǎn)引自羅爾綱:《太平天國史》,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68-669頁。]可見當時人心渙散、信仰破產(chǎn)。在這種情勢下,洪秀全為了鞏固政權(quán)、聚攏民心,變本加厲地強化宗教的政治教化功能,樹立自己的權(quán)威和合法性。洪仁玕的《欽定英杰歸真》就是此背景下的產(chǎn)物。由于該書大力宣揚“天王”洪秀全君權(quán)神授的理念,以響應(yīng)洪秀全強化中央集權(quán)和君主專制的政治要求,從而使太平天國統(tǒng)治者的神權(quán)迷信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地。


  上面四點中第一、二點說“天王”是上主皇上帝賜予洪秀全的,這與《太平天國起義記》的記載一致。該書是教士韓山文根據(jù)洪秀全族弟洪仁玕自述寫成,洪仁玕作為歷史親見者,他敘述的歷史具有一定的可信度。書中說,1837年春洪秀全第三次應(yīng)試落榜后生了一場大病,歷時四十天之久,這期間,洪秀全連發(fā)異夢,夢見自己“靈魂升天”并“受命于天”,被上帝封為“天王大道君王全”(簡稱“天王”)。洪秀全生病是真實歷史,不過被上帝封為“天王”極有可能是根據(jù)洪秀全個人的意向加入的。這大概是“天王”一詞出現(xiàn)的最早記載。


  “天王”既是洪秀全的自稱,同時也是太平天國中人對他的尊稱。洪秀全要體現(xiàn)其權(quán)威的合法性,最好是由上天對其進行權(quán)力認可,于是洪秀全就通過故托神異、偽造事實的方式達到了所謂“君權(quán)神授”的目的。


  第三點說“天王”的稱號前代從未有敢僭稱者,洪秀全是首稱。這個說法也是不屬實的。五胡十六國時期,許多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君主都稱天王,而不稱皇帝。如后涼呂光、呂紹相繼稱天王,北燕馮跋自稱天王等。


  第四點涉及太平天國的避諱制度,但這并不是洪秀全稱“天王”的原因。根本原因下文再詳述。


  太平天國文書中,“天王”一詞,共出現(xiàn)191例,在宗教詞匯中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舉例說明:


 ?、偈且郧罢呶抑魈焱跹鲶w天心,特降詔旨,諭令朝內(nèi)軍中人等,一概不準飲酒。(東王楊秀清通令朝內(nèi)軍中人等禁酒誥諭88)


 ?、谄濎妒鲁蹙湃展Х晏焱跞f壽之期,本軍師及列王尚且備奇珍異寶進獻天朝,為我天王祝壽。(東王楊秀清通令朝內(nèi)軍中多辦寶物慶祝天王壽辰誥諭91)


 ?、厶焱跤姓?,以帝命為真也夫。(干王洪仁玕頒新政諠諭97)


  在《天王詔旨》中出現(xiàn)的數(shù)量更為多,這是王者權(quán)威的體現(xiàn),因此有必要從該詞的意義來源加以梳理研究,以便更好的解釋詞義,明白詞語篇章。


  二、從“天王”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典籍中出現(xiàn)的情況來分析其詞義源流


  對“天王”這一稱號,當代學者的解釋幾近一致。研究太平天國語言領(lǐng)域的學者史式是這樣描述的:“至于‘天王’的‘天’字,似與來自基督教教義的‘天國’有關(guān)。既然國為‘天國’,京為‘天京’,王當然也該稱為‘天王’。因為這都是上帝所決定的?!盵史式:《太平天國詞語匯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9-50頁。]他認為“天王”是受“天國”、“天京”等詞類化,體現(xiàn)了基督教教義。王慶成則認為:“太平天國也廣泛地以‘天’作為形容詞使用,如天恩、天條、天國、天朝、天京、天兵天將等等,這里的‘天’都是指‘上帝’?!盵王慶成:《太平天國的歷史和思想》,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27頁。]他也認為,太平天國慣用的“天”與基督教存在密切的聯(lián)系。但更多研究者都認為,“天王”(包括“天王”之“天”)沒有什么好解釋的,它們只是反映太平天國“拜上帝教”(或基督教)教義的一類慣用名稱而已。


  我們認為,“天”的概念并不是來自西方基督教的教義,而恰恰來自我們自身的文明、文化與哲學。在有漢字記載之初,“天”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殷商甲骨金文中有大量的天字,借以表“至高無上”之義。有學者說:“至遲在公元前11世紀的西周鐘鼎文中,我們就可以找到它存在的證據(jù)?!盵陳延慶:《中國哲學“天”觀念的近代演變》,《濟南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第28-31頁。]不管對“天”的概念進行多端不同的詮釋,“在古代哲學中‘天’的各種內(nèi)涵規(guī)定都表明它是一種最高存在。”[上同。]其“最高存在”的特質(zhì)使人們?nèi)菀讓ζ洚a(chǎn)生崇拜和信仰,逐漸就形成了宗教天命觀,在此影響下,儒家天命觀應(yīng)運而生。所以,有學者說:“毫無疑問,孔子學說中的有關(guān)于‘天’的觀念和信仰是直接的連續(xù)西周以來關(guān)于‘天’和‘天命’的宗教意識而來,如果承認后者是一種宗教意識的話,就沒有理由不承認孔子學說中關(guān)于‘天’的觀念和信仰同樣是一種宗教意識?!盵周可真:《儒家學說中關(guān)于‘天’的觀念和信仰及其歷史演變》,《周易研究》2004年02期,第56-59頁。]因此,“天”的觀念與信仰不是來自西方宗教,而是來自我國古老的宗教意識。


  同樣,漢語中“帝王”、“君王”的“王”字與“天”字組合而成的“天王”一詞,也不是基督教教義的產(chǎn)物。同“天”一樣,“天王”一詞很早就在我國古代文獻中出現(xiàn)了。如:


 ?、佟抖Y記·曲禮下》:“告喪,曰‘天王登假’?!盵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7-128頁。]


 ?、凇洞呵铩ば辍罚骸岸乱液ィ焱醣??!盵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50頁。]


  ③《春秋谷梁傳·哀公十三年》:“王,尊稱也,子,卑稱也,辭尊稱而居卑稱,以會乎諸侯,以尊天王?!盵《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春秋谷梁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50頁。]


  從上面釋例中可以看出,“天王”一詞在先秦時候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指的是周天子。后世文獻中仍有同樣記載:


  《資治通鑒》卷一六七《陳永定元年》:“周公即天王位,柴燎告天,朝百官于露門?!盵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157頁。]


  周天子初時稱王,后各諸侯國國君也相繼稱王,為了區(qū)別與尊崇,在周天子“王”前加“天”字。清人王鳴盛《蛾術(shù)編》卷十一《說錄十一·邵氏史學》:“若天王,則《春秋》所以稱天子,周王號加‘天’以別僭王者。秦以下兼皇帝號,而改曰王?!盵王鳴盛:《蛾術(shù)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第182頁。]甚至有人認為春秋書“天王”與“王”、“皇帝”沒有區(qū)別,并沒有其它含義,清人何琇《樵香小記》卷上《天王》:“《春秋》或書天王,或書王,正猶史家或書皇帝,或書帝,無義例也?!盵何琇:《樵香小記》,《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因之,“天王”是一國之君的稱號,同“皇帝”是相同的概念,不同的名稱而已。


  后代一些君主也用“天王”為己稱號,使用最頻繁的是在五胡十六國時期。這些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君主大都使用“天王”作為稱號,而不稱皇帝。如北周孝閔帝自稱天王,匈奴赫連勃勃稱天王,靳準自立稱漢天王,金宣宗稱天王,等等。他們大多是非漢族國主,之所以喜用“天王”稱號,極有可能與其民族自身的文化有關(guān)。


  歷史上某些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君主的稱號也曾叫“天王”,并且還往往在“天王”前加上一個限定成分,在明確身份的同時又附會了一些政治理想色彩,如“大圣天王”。隋朝末年,河河北農(nóng)民起義軍首領(lǐng)王須拔,自稱漫天王,國號燕?!杜f唐書·竇建德傳》有記載:“先是,有上谷賊帥王須拔自號漫天王,擁兵數(shù)萬,入掠幽州,中流矢而死?!盵《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38頁。]南宋初年,湖南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楊幺,自稱大圣天王。明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中也有用“天王”稱號的。如《明史·流賊傳·李自成》:“崇禎八年正月大會于滎陽,老回回、曹操、革裹眼、左金王、該世王、射塌天、橫天王、混十萬、過天星、九條龍、順天王及高迎祥、張獻忠共十三家七十二營,議拒敵,未決?!盵《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948頁。]“橫天王”、“順天王”指明末參加滎陽大會的農(nóng)民起義軍十三家其中之兩家首領(lǐng)的稱號。這些起義首領(lǐng)都是起義反對當時的正統(tǒng)封建統(tǒng)治,自然就不會沿用敵對當政者的稱號,因此他們稱“天王”,是代表著新勢力的形成,對他們自身來說,或許就是一種創(chuàng)舉。


  由此可見,“天王”指某一領(lǐng)域或組織甚至一國之主,是權(quán)力的象征,承襲了“天”的神權(quán)性,不可侵犯。這是從歷史的角度對“天王”稱號進行梳理,以便找到太平天國這一稱號與歷史某一事項的共性。


  另外,“天王”確實也與宗教有關(guān)。佛教經(jīng)書中有“護世四天王”,這四大天王是東西南北四方大將。《大唐西域記》、《法苑珠林》、《經(jīng)律異相·四天王》中均有對其詳細描寫。


  舊時寺廟山門兩旁多塑四天王像,民間也有祭天王的風俗民情,《宋史·禮志二四》:“太宗征河東,出京前一日……遣著作佐郎李巨源即北郊望氣壇,用香、柳枝、燈油、乳粥、酥蜜餅、果,祭北方天王?!盵《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829頁。]民間還設(shè)天王堂、天王閣、天王廟、天王殿、天王寺等。


  “天王”還指民間神話故事中的人物,很大程度上是受佛、道二教的影響。在民間故事中,托塔李天王指的是李靖,也稱毗沙門天王。如:


 ?、佟端疂G傳》第十三回:“這個是扶持社稷毗沙門,托塔李天王;那個是整頓江山掌金闕,天蓬大元帥?!盵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第192頁。]


 ?、凇段饔斡洝返谖寤兀骸坝竦鄞髳溃床钏拇筇焱?,協(xié)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點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共十萬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羅地網(wǎng)下界。”[吳承恩:《西游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58頁。]


  梁山好漢晁蓋也被稱“托塔天王”,是民間對“天王”稱號崇敬和神化的結(jié)果。如:


  《水滸傳》第六八回《宋公明夜打曾頭市盧俊義活捉史文恭》:“宋江看了,心中一喜一怒:喜者得盧員外建功,怒者恨史文恭射殺晁天王,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第1162頁。]


  這是從我國傳統(tǒng)宗教角度對“天王”進行探究,宗教是影響民眾的重要力量,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與風俗民俗活動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綜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天王”一詞的含義包括兩個方面:作為權(quán)力象征的“主”;作為宗教信仰的“偶像”。這兩個方面之間看似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在洪秀全的身上都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兩者的關(guān)系。


  三、從洪秀全所受的教育與經(jīng)歷來探求“天王”稱號形成的根本原因


  洪秀全生長在一個農(nóng)民家庭,自幼入村塾讀書,接受的是儒學教育。所讀之書,“于‘三字經(jīng)’、‘千字文’、及五言‘幼學詩’、三部‘紅皮書’之后,即讀四書、五經(jīng)?!盵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猛進書屋,1958年,第1569頁。]像每個封建時代的士子一樣,洪秀全也執(zhí)著于追求功名。他十三歲時就成為童生,但在通往考取秀才的過程中屢受打擊,到1837年第三次應(yīng)試又落榜后,他終于承受不住各方面的壓力病倒了。這才有了那段神奇的“病中異夢”、“升天受命”的歷史。病愈后,他依然還是為功名奔波,于1843年趕赴第四次考試,最終還是落榜。直到此時,近三十歲的洪秀全還是一個儒生,其所受的教育來自儒學,其思想、信仰、理想亦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一個讀書人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內(nèi)容非常龐雜,與其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學者認為不如稱為“中囯本色宗教”更為貼切?!爸袊旧诮獭睉?yīng)該是指儒、釋、道、民間宗教與迷信等元素雜糅在一起的聯(lián)系緊密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思想。洪秀全就是長期受“中國本色宗教”的影響,其思想中也充斥著這種雜糅思想的沖擊與起伏。


  首先,洪秀全崇尚“三代”(夏商周),其《原道醒世訓》云:“遐想唐虞三代之世,天下有無相恤,患難相救,門不閉戶,道不拾遺,男女別途,舉選尚德。”[洪秀全:《原道醒世訓》,《太平天國》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91頁。]洪秀全對三代社會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那才是“大同”、“天之道”的理想狀態(tài)。所以其思想、行為向往三代也就不足為奇了。三代時君主稱“王”,周天子稱“天王”,洪秀全稱“天王”應(yīng)該與之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洪秀全不稱皇稱帝,還來自于其對正統(tǒng)的封建舊體制的否定。稱“皇帝”是從秦代開始的,洪秀全認為“秦政妄自尊大,僭稱上主皇上帝大號”[洪仁玕:《欽定英杰歸真》,《太平天國》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71-572頁。],他否定秦漢以后的“皇帝”稱號,反對秦以后的封建統(tǒng)治,認為“自秦漢至今一二千年,幾多凡人靈魂被這閻羅妖纏捉魔害”[洪秀全:《原道覺世訓》,《太平天國》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97頁。]。與其說洪秀全否定的是秦漢以來的帝王稱號,不如說其主要針對的是清廷皇帝(因為清廷沿襲了秦漢以來的正統(tǒng)模式)。洪秀全開創(chuàng)新政,與清廷勢不兩立,就不會采用清朝當政者的一切相關(guān)模式。因此,他沒有沿用秦漢以后的諸朝歷代的“皇帝”稱號,是易于理解的。


  洪秀全對三代社會的理解來自于儒家經(jīng)典的描述,其早期的作品如《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天條書》等都引用儒家經(jīng)典(如《詩經(jīng)》、《孟子》、《易經(jīng)》等)來論證自己的觀點。雖然在后期重新頒發(fā)印書時,有關(guān)例證都刪掉了,其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事實是不可磨滅的。


  其次,佛、道二教與民間迷信同樣影響著洪秀全?!昂樾闳捌浒萆系蹠淖诮逃^念是在多神崇拜盛行的社會環(huán)境中孕育出來的……洪秀全出生于廣東花縣,自幼對鬼神崇拜及其相關(guān)民俗耳濡目染,并成為他的知識體系的底色。當天接受并皈依基督教后,其鬼神崇拜的文化底色將基督教涂染的面目全非?!盵閔麗:《太平天國的宗教信仰與道教關(guān)系研究》中文摘要,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第2頁。]“在儒釋道三教及邪教(左道旁門)混合的多神教之下,超自然界是滿布鬼神仙佛妖怪或其它靈物,而人生界是完全受其支配的,抑且人人的命運——舉凡生死、禍福、貧富、窮通、夭壽、得喪、順逆、貴賤、吉兇,皆由天注定而可藉宗教或迷信力量解除、移轉(zhuǎn)、挽回、或招致的……洪秀全就是這個拜多神的尚迷信的社會之一個產(chǎn)兒,也就承襲了這些精神遺產(chǎn)而不能有例外的。所以后來他所著的詩文及各太平官書皆反影凡此種種的宗教分子。”[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猛進書屋,1958年,第1573-1574頁。]洪秀全生活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他雖飽讀圣賢書,卻也受到社會大環(huán)境尤其是宗教信仰的影響,這是歷代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傳承,不可避免。


  最后,基督教與洪秀全固有思想的碰撞促使了新宗教的產(chǎn)生。洪秀全與基督教最初的相遇是在1836年。在第二次應(yīng)試時,他路遇傳教士并獲贈了傳教小書《勸世良言》,但洪并未在意,回家后就閑置一邊。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去主動了解基督教。到了1843年,在屢受科場打擊后,他開始潛心研讀被他閑置的《勸世良言》后。憶及六年前的“升天受命”,他大徹大悟,“身心完全皈命依投所知的基督教”[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猛進書屋,1958年,第1655頁。]。隨后,他與馮云山等人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自居“天王”?!昂樾闳珓?chuàng)立上帝教,是借用一部十年前得到的基督教傳教小冊子《勸世良言》里面所說的那一位創(chuàng)造天地人物的獨一真神上帝,并附會六年前那一場死去兩日復蘇的大病,來創(chuàng)造上天受命。下凡誅妖救世的‘天命’說法的?!盵羅爾綱:《太平天國史》,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52-653頁。]從開始傳教、建立政權(quán)直至最后天國覆滅,洪秀全一直認為自己信奉“上帝”,是基督教的忠實擁護者,也是基督教最正統(tǒng)的代表,然而連外國人都認為他宣揚的并不是真正的基督教。美國第一位來華的傳教士裨治文這樣評價太平天國的宗教:“他們也許是名義上的基督徒,但他們在實際上是最嚴格的破壞偶像者……他們的宗教思想極不完備,雖然他們公開宣稱‘只有一位真神上帝’,可是關(guān)于……基督教徒一般所接受的教義……他們都忽視不顧?!盵(英)呤唎著,王維周譯:《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66頁。]吳芳思也這樣描述外國傳教士們對太平天國宗教的態(tài)度:“終于,傳教士們不同意太平天國,有些人認為太平天國不純正地借用基督教義,這比偶像崇拜更危險。”[王慶成:《影印太平天國文獻十二種》前言中譯文,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頁。


  ]可見,洪秀全為了政治教化需要,借用了基督教教義,但并不符合、也不明白基督教的真正教義,因此,太平天國并不是基督教的產(chǎn)物,其文化內(nèi)核也不是來自基督教。


  總之,洪秀全為了擁有絕對至高權(quán)力和實現(xiàn)政治教化目的,借用了基督教這件外衣,用我國傳統(tǒng)文化底蘊為基礎(chǔ),利用民間信仰和迷信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一套具有太平天國特色的宗教意識體系,“天王”稱號只是這套體系下的一個縮影。


  四、小結(jié)


  太平天國是政教合一的組織,但是在研究太平天國相關(guān)課題時,不能因為它是由“拜上帝教”發(fā)起的,就認為其文化內(nèi)核是基督教教義。在起義初期為了宣傳的需要,基督教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它又是一場中國本土的農(nóng)民起義運動,基督教只是它的一件外衣。


  我們認為,洪秀全“天王”稱謂的產(chǎn)生,不是基督教教義的作用,也不是單純沿襲某些封建帝王的稱呼,而是多種宗教、民間信仰與至高領(lǐng)袖概念的相互作用而產(chǎn)生的一個復雜稱謂,是宗教色彩光環(huán)下的對權(quán)力的高度定義。它既符合老百姓對信仰的崇敬,又能體現(xiàn)出一代君主的權(quán)威,體現(xiàn)了民間智慧、宗教信仰、傳統(tǒng)文化與絕對權(quán)力的結(jié)合,是太平天國文書中“天”類宗教色彩詞中的一個典型代表。其它“天”字類宗教色彩詞也是如此,比如天國、天朝、天父、天兄、天堂、小天堂、天歷、天兵天將等。這些詞匯與“天王”一樣是傳統(tǒng)文化與宗教信仰碰撞的結(jié)晶。(臨沂大學文學院 馬秀蘭)


  引自馬秀蘭:《太平天國文書特色詞匯研究》,九州出版社



1祁龍威:《太平天國經(jīng)籍志》,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0頁。

洪仁玕:《欽定英杰歸真》,《太平天國》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71-572頁。

 3洪仁玕:《資政新編》,《太平天國》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40頁。

 4羅爾綱:《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增補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59頁。

同上。

轉(zhuǎn)引自羅爾綱:《太平天國史》,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68-669頁。

7史式:《太平天國詞語匯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9-50頁。

 8王慶成:《太平天國的歷史和思想》,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27頁。

 9陳延慶:《中國哲學“天”觀念的近代演變》,《濟南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第28-31頁。

 10上同。

11 周可真:《儒家學說中關(guān)于‘天’的觀念和信仰及其歷史演變》,《周易研究》2004年02期,第56-59頁。

 12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7-128頁。

 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50頁。

14《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春秋谷梁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50頁。

15 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157頁。

16 王鳴盛:《蛾術(shù)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第182頁。

 17何琇:《樵香小記》,《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

 18《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38頁。

19 《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948頁。

 20《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829頁。

 21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第192頁。

 22吳承恩:《西游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58頁。

23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第1162頁。

 24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猛進書屋1958年,第1569頁。

25洪秀全:《原道醒世訓》,《太平天國》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91頁。

26洪仁玕:《欽定英杰歸真》,《太平天國》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71-572頁。

27洪秀全:《原道覺世訓》,《太平天國》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97頁。

 28閔麗:《太平天國的宗教信仰與道教關(guān)系研究》中文摘要,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第2頁。

29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猛進書屋,1958年,第1573-1574頁。

30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猛進書屋,1958年,第1655頁。

31羅爾綱:《太平天國史》,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52-653頁。

32(英)呤唎著,王維周譯:《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66頁。

 33王慶成:《影印太平天國文獻十二種》前言中譯文,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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