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行經(jīng)的地方,見聞的事物,就時間的維度而言,恰好形成了某種對立又互補的關(guān)系——歷史和現(xiàn)實,戰(zhàn)爭與和平,毀壞和建設(shè),貧窮和富足,苦難和幸福,等等。它們的組合,分明正是生活的整體性的一個隱喻。想到我們置身其中的正是后一種,內(nèi)心深處不由得會升起一種深長的滿足。
剛從浙皖交界處的青黛山水間歸來,旬日之隔,又來到歷史上先后屬于燕國和幽州的冀北山地。云霧繚繞、蒼翠欲滴的南方的秀美,被一種深沉雄健的氣勢所替代,仿佛頭頂上干爽而明亮的陽光。忽然想到了清代著名詩人黃仲則的一句詩“為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覺得理解又加深了一層。生活于江南水鄉(xiāng)常州的詩人,期望向北地粗獷荒蠻的大自然汲取力量,為原本纏綿清麗的詩風注入一種剛勁的氣息。
生發(fā)出這些感受時,我正站在一個名為板廠峪長城文化小鎮(zhèn)的地方,屬于秦皇島海濱區(qū)北部山區(qū),距離市中心約三十公里。
第二屆河北省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大會,不久前在秦皇島舉辦。受到大會的促動,當?shù)嘏c旅游相關(guān)的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進展迅速。我們從市里驅(qū)車來到此處,走的是“環(huán)長城旅游公路”。公路全長近一百八十公里,在不到一年時間內(nèi)建造完成,速度效率令人驚嘆,生動地印證了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蓬勃活力。這個小鎮(zhèn),也是在原來板廠峪村的基礎(chǔ)上,依托當?shù)刎S富的旅游資源進行整體規(guī)劃打造的,包括長城登攀、民俗體驗、非遺展示等項目,吸引了不少游客。
站在村口開闊處,把目光向遠方遞送出去。這里是燕山山脈的東端南緣,山勢險峻,層層山巒遠近環(huán)抱,天空高遠晴朗,浮云繚繞。村北險峻綿延的山脊上,古長城依了山勢起伏曲折,相距不遠就有一座烽燧,兀立于一處處陡峭的峰巔之上,一直伸延到視野之外。是十月下旬,滿山濃密蓊郁的綠色中,點綴了片片簇簇的紅葉,便有了生動的層次感,仿佛一塊色彩斑斕的調(diào)色板。
插圖:郭紅松
村口處,矗立著一塊“板廠峪明長城磚窯遺址”大理石石碑。明代長城東起山海關(guān)老龍頭,穿越此地的崇山峻嶺,向西蜿蜒而去。四百五十年前的明代隆慶年間,抗倭英雄戚繼光被明廷任命為薊鎮(zhèn)總兵官。從山海關(guān)到北京昌平綿延兩百公里的長城,都在他的防守范圍之內(nèi)。在他的主持下,對這一帶原來的石筑長城進行加磚修復(fù),并增修磚制敵樓五十座,共約十五公里長。這是秦皇島境內(nèi)明長城保存最為完好的區(qū)域,城墻、敵樓、墻臺、關(guān)城、烽火臺連綿迤邐,首尾相顧,氣勢雄渾。
磚窯就是當時燒制墻磚的場所,集中分布在板廠峪西溝和板廠峪東溝兩片面積達二百多畝的玉米地下。窯頂距地面二十五厘米,頂部由膠土、碎磚等分層筑成,透過被局部揭開的窯頂,可看到由厚重的青磚筑成的窯壁,一種濃重的歲月滄桑之感撲面而來。
自磚窯遺址前行不遠,就是板廠峪村的長城文物展館,一處占地約二百平方米的院落。院子的四個角落,擺放著記載戚繼光率兵修筑長城、守護長城的紀念碑文和當年作戰(zhàn)用過的石炮、石彈等兵器。展館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板廠峪長城建筑材料,有火藥匙、鐵鋤、長城磚等等;第二部分有青花碗、溫酒壺、火盆、石臼、小刀、剪刀、穿心燈等,是戍守長城的生活用具;第三部分則是火銃、爪勾、鐵炮等,屬于長城防御武器。靜靜地觀看著,不覺中時間有些久了,恍惚間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了當年的場景。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戚繼光平定倭寇后,從浙東沿海揮師北上修筑長城,率部多為義烏籍兵士,約一萬多名。“帳下共推擒虎將,江南只數(shù)義烏兵”,曾隨戚家軍赴閩抗倭的明代著名文學家徐渭,這樣描寫當時的義烏兵。筑城完工后,這些義烏兵又安營扎寨,成了長城的守護兵。他們將南方的細膩精致,注入到了單調(diào)粗糲的戍邊生活中。譬如這一帶長城敵樓入口處的條石上,就雕刻著蓮花如意云、雙獅繡球等圖案,純熟精細,典型的江南風格,和其他地方的長城大為不同。我不禁想到,在那些漫長枯寂的時光中,當來自蒙古高原的寒風從城墻垛口間呼嘯著掠過,當清冷的月光灑在冰涼沉重的盔甲上,這些南方士兵撫摸著磚石上熟悉的圖案,一定會遙想山溫水軟的江南故鄉(xiāng)吧?
已是向晚時分,暮色正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峭壁上的城垛的影子,也在漸次變淡,終于淹沒進一片昏茫混沌中。忽然有了一種類似穿越的感覺:如果我就是一名明代兵士,駐守在前方的某一座烽燧里,在這樣的夜色中,會有怎樣的心情?
古代詩詞中,詠嘆長城的有很多,一概是凄涼悲傷的調(diào)子。讀大學之初,到居庸關(guān)長城秋游,為其雄渾蒼涼之美震撼,在其后頗長一段時間內(nèi)醉心于搜集有關(guān)長城的古詩,至今猶有記憶。僅以唐詩為例,列舉若干含有“長城”二字的句子:“塞門風稍急,長城水正寒”(盧照鄰);“黯黯長城外,日沒更煙塵”(高適);“萬里長城壞,荒營野草秋”(劉禹錫);“獨向長城北,黃云暗塞天”(張籍);“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王昌齡);“髑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常建);“朔風吹雪透刀瘢,飲馬長城窟更寒”(盧汝弼);“分明似說長城苦,水咽云寒一夜風”(張祜)……可謂俯拾皆是。征夫淚,思婦怨,殺聲盈耳,死傷枕藉。一片情感的愁云慘霧,曾經(jīng)籠罩了漫長的歲月。
好在這一切如今都已不復(fù)存在。兵氣銷盡,四海承平,鑄劍為犁,馬放南山。義烏兵士的后代,在此已經(jīng)繁衍了二十多代了。板廠峪村三百多戶人家,一千多人,七成是他們的后裔,依托林業(yè)和旅游業(yè),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戰(zhàn)爭和苦難已經(jīng)進入史書,成為記憶和傳說。長城御敵的實用功能早已喪失殆盡,而成為審美觀照的目標,歷史認知的參照。承平日久,難免讓人覺得天經(jīng)地義,其實這樣的狀態(tài)卻曾經(jīng)是多少代的人們夢寐以求而不能如愿的。是哪一位西方人說過的,“和平不過是戰(zhàn)爭的間隙”,未免殘酷,卻是不爭的事實。所幸的是,我們這幾代人誕生和成長于和平的時代,得以充分享受生活的安詳和美好。
第二天的行程,也仿佛是這種感悟的一個補充,一種延伸。
早餐后從住處賓館出發(fā),不久途經(jīng)昌黎縣城。昌黎枕山依海,地名寄寓了“黎庶昌盛”之意。這里據(jù)稱是唐代大詩人韓愈的祖籍地,韓愈字昌黎,因此縣城里一條主要街道就被命名為“韓愈大道”。沿著這條道路行駛,自車窗外望,城北綿延不斷的山脈便是碣石山,一座被寫入了《山海經(jīng)》和《尚書·禹貢》的古山。山并不是特別高,但不乏巍峨峻峭的氣勢。和南方的山地被綠色徹底遮蔽不見一絲罅隙不同,甚至和板廠峪長城一帶山上草木豐茂蒙絡(luò)也不同,碣石山上裸露著大片的青白色巖石,形狀奇特,或瘦骨嶙峋,或平展如砥,或陡峭如斧砍刀劈,或橫斜如展翅欲飛。隔著老遠,分明就有一種鮮明的質(zhì)感傳遞過來,似乎觸摸到了一個人的堅硬的骨節(jié)。
這座山為人知聞,遠在長城建造之前。公元207年,曹操北征烏桓經(jīng)過此地,寫下了名篇《觀滄?!罚惆l(fā)了一代豪杰的壯懷。詩中狀物十分生動:“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上世紀五十年代,毛澤東主席在其詞作《浪淘沙·北戴河》中,寫道“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說的正是此事。漢魏以后,碣石逐漸演變成為詩詞中的一個意象,象征迢遙的北方荒寒之地,像唐詩名篇《春江花月夜》中的句子:“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上午的目的地是葡萄小鎮(zhèn)。昌黎位于北緯39度范圍,是葡萄種植的黃金地帶,具備出產(chǎn)優(yōu)質(zhì)葡萄的陽光(Sun)、沙礫(Sand)、海洋(Sea)“3S”要素,葡萄品種就有一百多個。這里種植葡萄的歷史,最早記載于明代弘治年間《永平府志》里。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來自荷蘭的傳教士在此釀制葡萄酒,揭開了昌黎葡萄酒的序幕。中國的第一瓶干紅葡萄酒北戴河赤霞珠干紅葡萄酒,也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在這里問世的。這個葡萄小鎮(zhèn),是當?shù)匾罁?jù)產(chǎn)業(yè)布局規(guī)劃扶持發(fā)展的一片區(qū)域,計劃投資60億元,輻射到近20個村莊、4萬村民,包括多個生態(tài)修復(fù)、特色旅游、休閑度假項目,建成后將有力地帶動當?shù)氐陌l(fā)展。
車子拐入一條通往葡萄小鎮(zhèn)的路,沿途經(jīng)過好幾座頗為現(xiàn)代化的酒莊,在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旁停下。兩邊山坡夾出一片舒緩的谷地,扇面一樣鋪展開來。進村的路兩旁都是葡萄園,藤蔓交織纏繞,在頭頂上方搭起了一道涼棚。時節(jié)已經(jīng)是仲秋末端,葡萄枝葉也不復(fù)完全是青翠鮮潤,而有了一些干枯萎黃。走進一戶農(nóng)家院落,這家有一株百年的老葡萄樹,裸露著的根系虬曲糾結(jié),占據(jù)了一大塊地面,粗壯的藤蔓向四面八方攀爬伸展,枝葉間,一串串紫色葡萄累累垂垂。
這樣一幅圖景足堪描畫。中國畫中,葡萄是最常被描繪的幾種果物之一,徐青藤、齊白石等都擅畫此物,他們筆下果粒晶瑩剔透,枝葉飄逸灑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滿筐圓實驪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葡萄是鮮美甜蜜之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中,其飽滿的籽粒也寓意著多子多福,象征了豐收富裕,吉祥美好。西方也是如此,圣經(jīng)神話中,葡萄是洪水過后諾亞種下的第一株植物;各種宗教儀式上,葡萄酒都起著獻祭的作用。
葡萄架下,同行者們品嘗著甘甜的葡萄,笑語晏晏。我問一位接待我們的當?shù)厝?,五峰山在哪個方向。他似乎對我問這樣的問題有一點意外,但很快側(cè)身指著前方連綿的峰巒中的一處,介紹說那就是五峰山。雖然知道就在這一片區(qū)域內(nèi),但這樣近,卻也出乎我的意料。
是昨天晚上,在賓館里,我從一份資料中看到了這座山名,喚起了埋藏已久的一份記憶,與一位影響了中國的走向的偉大人物有關(guān)。他就是李大釗,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的故鄉(xiāng)是與昌黎相鄰的樂亭縣。碣石山中的五峰山,他前后登上過八次,或是為了避暑,或是為了躲避緝捕,并寫下了許多革命著作,以及散文《五峰游記》等。還是三十多年前,我從一本中國現(xiàn)代散文選集中讀到了這篇作品,從此也記住了這座山名。
昨晚,打開電腦找出這篇散文重讀。“昨日山中落雨,云氣把全山包圍。樹里風聲雨聲,有波濤澎湃的樣子。水自山間流下,卻成了瀑布。雨后大有秋意。”作品寫于1917年的夏天。想到文字描繪的地方就在不遠處,心中不由得浮起一種別樣的親近感。又查詢到了一篇更早的、寫于1913年的《游碣石山雜記》,有這樣的記述:“予家渤海之濱,北望輒見碣石,高峰隱峙云際,蓋相越80里許。予性樂山,遇重丘峻嶺,每流連弗忍去。”作者寄情山水的詩性情懷,躍然而出。1917年在北京時,他仍然戀念于碣石山中的美好歲月:“連日出步街衢,濁塵騰飛之中,頓見點點新綠,絢綴枯寂若死之北京,因憶碣石山中,梨花春雨,正好結(jié)少年伴侶,披榛攀石,撥霧蕩云,以舒積郁,以滌俗煩,以接自然,以領(lǐng)美趣。”
多么出色的描寫,準確而靈動,與許多名篇相比毫不遜色。讀著這樣的文字,讓我在敬仰作者的偉岸人格的同時,也更多地感受到一種親切感。不少革命家同時也堪稱是文學家,對于大自然有著深刻的感情。多年前我就朦朧地意識到,信仰革命與崇拜大自然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命題。我又想到了青年時代讀過、至今難忘的一冊《獄中書簡》,作者是國際共運史上著名的女革命家和理論家、德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羅莎·盧森堡。被囚禁于斗室內(nèi),失去自由,她并沒有陷入苦悶沮喪。在給友人的許多封信中,她興致勃勃地描述從狹小的窗口望見的大自然的光影形色。女貞、楓樹、黃醋栗樹、白楊的花絮、陽光和影子、蝴蝶和燕子、樹葉上的水滴,木管風琴聲、樹木的颯颯聲、杜鵑的啼叫聲、小鳥的合唱聲……大自然的勃勃生機讓她迷醉,精神飽滿健旺。她寫道:“不論我到哪兒,只要我活著,天空、云彩和生命的美就會與我同在。”
此刻,望著不遠處靜默矗立的五峰山,這個沉睡多年的想法又蘇醒了,而且似乎忽然間獲得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既然對于大自然的美有著強烈的感知,自然也就會以美的諸多要素,如完善、和諧、均衡等等,來衡量和要求現(xiàn)實的社會和人生。不管他們是否明確地意識到這點,但相互間卻是具有著內(nèi)在邏輯的貫通性。社會生活中那些殘酷、丑惡、紛亂的方面,從本質(zhì)上講,也都是和美的基本原則相悖逆的。他們義無反顧地投身于他們所選擇的事業(yè),是因為他們堅信這條道路的盡頭,是人類的徹底解放,是美在一切領(lǐng)域的充分發(fā)展和綻放。
置身于真實的山水自然之間,這種原本容易玄奧浮泛的感悟,卻似乎具備了一種堅實可感的質(zhì)地,仿佛周邊伸手即可觸及的形狀各異的山石。
此時,在兩百公里外的首都北京,舉世矚目的一次盛會——黨的十九大——正在召開。“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黨的最高領(lǐng)導人在大會上的莊嚴宣示,讓人鮮明地意識到一條牢固的時光的紐帶。這個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大釗,當年正是在眼前的山中,投身于民族解放的偉大行動。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播撒下的夢想,經(jīng)由一代代信仰者艱苦卓絕的奮斗,很多已經(jīng)變?yōu)楝F(xiàn)實。在今天,更是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一顆種子所孕育出的花朵,會綻放得更為燦爛。
舒婷的詩句說得好:“一切的現(xiàn)在都孕育著未來,未來的一切都生長于它的昨天。”
兩天的行程中,行經(jīng)的地方,見聞的事物,就時間的維度而言,恰好形成了某種對立又互補的關(guān)系——歷史和現(xiàn)實,戰(zhàn)爭與和平,毀壞和建設(shè),貧窮和富足,苦難和幸福,等等。它們的組合,分明正是生活的整體性的一個隱喻。想到我們置身其中的正是后一種,內(nèi)心深處不由得會升起一種深長的滿足。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也是在那首《浪淘沙·北戴河》中,毛澤東主席這樣吟詠。
一路走來,目不暇接,諸種感受豐富紛紜,但好像都不如這一句詩詞更能夠概括。此刻,在正午時分的陽光照射下,眼前連綿的碣石山群峰上的白云,散發(fā)出玉石般潤澤的光亮,和青白色的山石相互映襯。近處,秋風從綠野間吹拂而來,身旁的葡萄樹葉發(fā)出急促的窸窣之聲,而葡萄的甘甜氣息,也一下子變得愈發(fā)濃郁了。(作者:彭程,系本報高級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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