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有風骨，筆下生玄風

胸中有風骨，筆下生玄風

                                                         ——羲之故里念羲之

宋德峰

　　那是一個真正的亂世，卻滋生了絕世的風骨，傲然不羈的魏晉風骨。外在的否定愈強，內(nèi)在的追求愈烈。黑暗無序的現(xiàn)狀，激發(fā)了名士們蓬勃昂揚的生命力量，于是便有了行刑時手揮五弦的從容和豪邁，有了聞美人歿而前往一哭的坦蕩和率真，有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真誠和灑脫，有了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放縱和通透。

　　王羲之，用他飄逸絕倫的書法，為魏晉風骨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就像腥風血雨的江湖，一個人若想獨步武林，大概需要幾個條件，或出身豪門正派天賦異稟，或有名師傾囊相授并偶得失傳已久的武功秘籍，或浪跡江湖渡盡劫波且有一顆悲憫眾生的俠義心腸。占其二三者，便可睥睨天下，傲視群雄。王羲之得天獨厚，悉數(shù)占齊，稱獨霸書壇兩千載，至今無人超越。

　　一

　　公元303年，王羲之橫空出世，降生在山東臨沂瑯琊王氏家族，這一天，整個臨沂城墨香漫天……

　　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樼鹜跏希瑬|晉第一名門望族，“王與馬，共天下”，這是一個與皇族并駕齊驅(qū)的家族，其勢力之雄厚可見一斑。王羲之的從曾祖是“臥冰求鯉”的“孝圣”王祥，堂伯父王導是舉世聞名東晉丞相，他的另一位堂伯父王敦是東晉的軍事統(tǒng)帥，其父王曠也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將軍，王氏家族集政治軍事于一身，在東晉可謂權(quán)傾一時。

　　二

　　書法，在當時還是一種純粹的貴族藝術(shù)。達官貴族們揮毫潑墨，絕對不是附庸風雅，相反，他們引領(lǐng)著時代的風雅。

　　東晉士族效仿名士風流，非常重視家學和文化傳承，王羲之的父親王導就擅長行書和隸書，在羲之兩三歲的時候就教他握筆布線，練習書法，王羲之驚人的天賦開始展露頭角。

　　在王羲之七八歲時，他的鼎鼎大名的姨母衛(wèi)鑠寡居在王家，且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恩師。衛(wèi)鑠，史稱衛(wèi)夫人，得鐘繇真?zhèn)鳎蛔u為中國女書家第一人。后人評論她的字: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若樹，穆若清風。

　　衛(wèi)夫人把王羲之視為己出，手把手把她的書法專注《筆振圖》傾囊相授，還把多年密不示人的心得傳給羲之。

　　書法，是紙上的舞蹈。姨母是大家閨秀，儀態(tài)萬方，典雅多姿。她運筆時的手腕靈動而飄逸，就像鵝雪白的脖子，她揮毫時玉手握筆的姿態(tài)則像鵝頭。從此，羲之喜歡上了白鵝，他的書法里也有了衛(wèi)夫人翩翩的綽約風姿。

　　王羲之的叔父王廙也是名噪一時的書畫大家，畫為明帝師，書為右軍法，他將宮中極為珍貴的字帖帶回家，讓王羲之臨摹，并面授機宜，他的不因襲前人，走自己的路的思想對王羲之產(chǎn)生極為深遠的影響。

　　王羲之在兩位絕世高手的指點下，狂練不休，寫的昏天黑地，甚至連上廁所的時間也要效仿鐘繇大師的“如廁，終日忘歸”，有一次，王羲之真的忘歸了，最后被人從廁所里抬出來的時候，手里一邊揮動手臂，一邊念念有詞。

　　天賦加努力，幾年下來，王羲之的運筆構(gòu)字，體勢章法，漸入佳境。衛(wèi)夫人很欣慰，決定把蔡邕的《筆論》正式傳給他，這可是絕世書法秘籍，《筆論》幾經(jīng)顛沛流離，甚至被長埋地下幾十年。王羲之對著姨母和《筆論》，連連叩拜，喜極而泣……

　　王羲之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揣摩苦練，廢寢忘食，不舍晝夜，累月不休。美而長白的手指在紙上輾轉(zhuǎn)騰挪，如忽山風呼嘯，又如流云舒卷，忽如龍?zhí)扉T，又如虎臥鳳闕，忽如快馬入陣，又如雨落前川……

　　三

　　北方內(nèi)亂頻繁，加之五胡亂華，瑯琊王司馬睿和伯父王導率軍遷往南京。五歲的王羲之也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跋涉，從魯南到江南。大量流民踉蹌南行，一路上哀鴻遍地，白骨露于野。這給幼年的王羲之很大的心靈震撼，對他的一生都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悲憫之情一發(fā)而不可收。

　　對王羲之影響最大的是他六歲這一年，父親王曠率軍在并州陷入匈奴軍隊的重重包圍，生死未卜，從此杳無音訊。巨大的悲痛縈繞在王氏家族的心里，年幼的王羲之更是不堪重負，心里無邊的憂傷層層包圍著他。他常常一個人孤獨在坐在秦淮河邊上，眺望著遠方，等著父親歸來，直到淚流滿面。

　　他的墨水里摻雜著淚水。思念父親的痛苦讓他更加瘋狂練字，心里的哀傷化作運筆的力量，他的字更見力道。

　　王羲之二十一歲又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次痛擊。伯父王導住持朝政，伯父王敦手握重兵，司馬睿忌憚二王，君臣生隙。王敦逼宮，率軍圍困南京城。王導以大局為重，兄弟二人不惜一戰(zhàn)。雙方血流成河，楊柳岸斷浮尸橫陳。王羲之對二位伯父都懷有極深的感情，看到兄弟交惡，他痛貫心肝。王敦兵敗，暴病而亡，王羲之更是痛不欲生，對人性，對權(quán)利，他徹底絕望了，尸骨和獻血，常常出現(xiàn)在他的噩夢中。

　　書法，是心靈波瀾的強勁噴發(fā)。王羲之把滿腔的悲傷凝聚于筆端，從此書圣的筆有了血與火的淬煉。

　　王羲之的書法已逼近鐘繇。

　　四

　　大概二十四歲時，王羲之做了郗家的東床快婿，郗氏家也是當時的名門望族，妻子郗璇天生麗質(zhì)，擅長書法，號稱“女中筆仙”，兩人可謂珠聯(lián)璧合，天造地設(shè)。

　　王羲之二十七歲，攜妻去臨川（今江西撫州）做太守。附近有個著名的三清山，王羲之同妻一起登山游玩，夫妻二人同屬當時名士，率真隨性，經(jīng)常吃住在山上，美麗的妻子裹挾著清風云靄，飄飄欲仙。

　　他們住茅舍，吃粗食，觀千樹折腰，看花開花落，數(shù)停云飛鳥，賞云卷云舒……

　　從此，女性的婀娜多姿和高山的雄渾壯麗，便一同瀟灑的王羲之的筆墨里。

　　此時，羲之書法已漸漸遠離鐘繇，自成一家。

　　王羲之三十歲左右時，暢游南岳衡山。四十左右，素無廊廟之志的王羲之多次拒絕了伯父王導和朝廷的重任，隱居江州，在廬山建造別墅，俯仰天地之間，吸納日月精華，潛心鉆研書法，功力與日俱增。

　　羲之四十八歲，重新出山，出任朝廷右軍將軍、會稽郡太守。由于王羲之強大的號召力，天下名士皆匯集于此，是會稽迅速成為東晉的文化中心。名士們一起飲酒，賦詩，談玄，探討人生，社會，宇宙，王羲之引領(lǐng)著玄時尚，迷戀著“玄之又玄”的老莊境界，這種無為而為，虛則飄飄欲仙，實則鏗鏘有力的魏晉玄鳳，給他的書法提供了可貴的借鑒。

　　王羲之筆下生玄風。

　　李澤厚先生曾說，王羲之的書法表現(xiàn)出了飄俊飛揚、逸倫超群的魏晉風度。

　　在此期間，王羲之寫下了足以讓他名垂青史的頂級墨寶，《姨母帖》和《喪亂帖》。終成一代風流，但這還不是他的巔峰。

　　五

　　永和九年，暮春之初，在會稽蘭亭，王羲之舉行了一場永載史冊的盛大聚會，當朝名士悉數(shù)出動，群賢畢至。謝安、謝萬、孫綽、王獻之、王凝之、郗曇……名士們光彩照人，風流倜儻。他們在玩一種叫曲水流觴的游戲，將裝滿酒的杯子放入水流潺潺的小溪，名士們依溪而立，水時緩時急，觴或流或停，觴停在誰面前誰就賦詩，賦詩不成，罰酒一觴。

　　滿載美酒的觴順流而下，飄至王羲之面前，羲之瀟灑的端起酒杯，風度翩翩，神態(tài)自若，從容吟道：“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彪S后一飲而盡，名士們掌聲雷動，眾人相繼飲酒賦詩，直至日影西斜，眾皆大醉。王羲之趁著酒意，意氣風發(fā)，振筆直遂，一氣呵成，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誕生了。書畢，將筆一擲，天地之間便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從此定格了一個完美的無人超越的書法的巔峰。

　　《蘭亭序》，324個字，每個字都融入了坦蕩不羈魏晉風骨，連綿不絕的魏晉玄風，波瀾起伏的人世修煉，寥廓壯麗的名山大川，還有衛(wèi)夫人和郗璇婀娜的風姿……唐太宗愛之如命，把《蘭亭序》陪葬，做鬼也不放過它。

　　同樣是大書法家的后主李煜評論說：“顏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魯,柳公權(quán)得其骨而失于生獷……張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獻之俱得之而失于驚急無蘊藉態(tài)度?！?/p>

　　王羲之至此登峰造極。

　　有人問，后人為何難以超越王羲之？竊以為，實乃魏晉風骨無法逾越也。

　　墨氣所射，四表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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