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大師簡傳

路遙大師簡傳

劉明才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遙大師寫道：“每一分鐘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這個世界，同時也把另一些人送進墳墓；這邊萬里無云，陽光燦爛；那邊就可能風云驟起，地裂山崩。世界沒有一天是平靜的。”亦如他短短的42年人生，沒有一天是風平浪靜的，也許從他執(zhí)筆為文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拋進了命運的驚濤駭浪之中。

　　一

　　1949年12月3日，陜北清澗縣石嘴驛鎮(zhèn)的一戶農(nóng)家，一個男嬰呱呱墜地。這個最初叫“王衛(wèi)國”的男孩，后來因為走上了創(chuàng)作之路，為自己起筆名——路遙。

　　隨著路遙的到來，他的母親又先后生下了五男三女。

　　因為家里實在養(yǎng)不起那么多的孩子，路遙在7歲時，被過繼給遠在延川的無子嗣的伯父。那年，他穿著一雙破布鞋，跟在父親身后。衣衫襤褸的父子，一路從清澗老家走到延川。

　　父親從伯父家回去時，對路遙說，要到延川縣城趕集去，下午就回來，第二天再領(lǐng)他一起回清澗。

　　多年后，路遙大師回憶道：“我知道，父親是要我擲在這里，但我假裝不知道……因為，我想到我已經(jīng)到了上學的年齡，而回家后，父親沒法供我上學。盡管淚水刷刷地流下來，但我咬著牙，沒跟父親走?！?/p>

　　那天早晨，他躲在一棵樹后，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踏著晨霧悄悄地離開。也許年幼的他已經(jīng)意識到，那個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但伯父家也很窮，食不果腹、忍饑挨餓，成為路遙童年最深刻的記憶。即便經(jīng)常饑腸轆轆，窮人家的孩子還是早早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擔：攔羊、扒草、背糞…瘠困頓的生存狀態(tài)，讓那時的天空始終是灰蒙蒙的：“他常常餓得發(fā)瘋、絕望?！?/p>

　　上小學時，有一天在操場上，一個干部家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吃著白面饃，路遙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巴跣l(wèi)國同學，你想吃嗎？你趴在地上學一聲狗叫，我給你喂一塊?！甭愤b于是就趴到地上，學一聲狗叫，用嘴去接一塊饃。后來，孩子們嬉笑著一哄而散，他一個人留在操場上，聽老師說，當天晚上，有個叫“加加林”的蘇聯(lián)少校要駕著飛船去月球，他將從陜北的高原夜空上飛過，12歲的路遙就那樣仰望著星空，淚水從他皴黑的小臉上流過……多年后，他為小說《人生》中的主人公起名為“高加林”。

　　二

　　1973年，路遙大師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被推薦上大學，因為歷史問題，北京師范大學和陜西師范大學都將其拒之門外，最后延安大學中文系冒著風險接收了他，路遙才得以邁進大學校門。

　　對于苦孩子出身的路遙來說，全身心投入到知識的海洋里，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發(fā)奮讀書，成為了他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

　　人生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他于大學期間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后，《延河》編輯部特意為他召開了研討會，他也得以和當時很多文壇前輩有了同臺切磋，聆聽教誨的契機。

　　其后，他更是沒日沒夜地寫，他仿佛在人生的沼澤地里，找到了一架通向理想王國的云梯。

　　成功的犒賞來得并不遲。1980年，路遙發(fā)表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獲得了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

　　此前，因為他以超凡的勇氣與遠見卓識，寫出的是聲討十年浩劫的內(nèi)容，沒人理解他的小說，也沒人敢發(fā)。后來幸虧《當代》慧眼識珠，尤其是得到老作家秦兆陽的賞識后，這部差點被路遙悲憤撕掉的作品才得以終見天日。

　　但是讓路遙名聲大噪的則是兩年后《人生》的出版：

　　“正是因為不滿足，我才投入到《人生》的寫作中?！?/p>

　　那時的路遙雄心勃勃，他希望有更厚重的作品為他即將到來的而立之年獻禮。

　　為了寫《人生》，他準備了整整兩年，當他覺得可以動筆時，便返回陜北，住進了甘泉縣招待所的一間普通的客房里。

　　“記得近一個月里，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通，深更半夜在陜北甘泉縣招待所轉(zhuǎn)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長犯了疑心，給縣委打電話，說這個青年人可能神經(jīng)錯亂，怕要尋‘無常'?？h委指示，那人在寫書，別驚動他?！?/p>

　　1982年，不到32歲的路遙，以無比驚人的意志力，用了21個晝夜，創(chuàng)作完成了13萬字的中篇小說《人生》。

　　寫完《人生》，路遙累得好像得了一場大病，他面頰泛黃，身體浮腫，兩條腿僵硬得連行走都非常困難。

　　完成初稿后，路遙返回西安時路過銅川，把小說念給當時在煤礦當工人的弟弟王天樂。

　　路遙讀完小說后，流著淚說：“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動我，我相信它一定能感動上帝。”回到西安，路遙的妻子林達讀原稿時也情自禁地哭了。

　　因為小說所反映的城鄉(xiāng)差異帶來的種種矛盾，正是當時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折射，所以《人生》的發(fā)表引起了巨大的轟動，被視作當代文學具有開拓性意義的扛鼎之作，由此也奠定了路遙在陜西乃至全國文學界的地位。

　　作家陳忠實回憶當時讀完路遙《人生》的震撼感覺：“一下子身體癱軟，從自信中跌入到自卑”，在他眼里，這個比他還年輕7歲的后生已經(jīng)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很遠。

　　也正是在路遙的激勵下，陳忠實后來完成了他的《白鹿原》。

　　但寫完《人生》，并沒有讓路遙如釋重負：

　　“我?guī)资暝陴嚭?、失誤、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歷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都至關(guān)重要。我為自己牛馬般的勞動得到某種回報而感到人生的溫馨。我不拒絕鮮花和紅地毯。

　　但是，真誠地說，我絕不可能在這種過分戲劇化的生活中長期滿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種沉重。只有在無比沉重的勞動中，人才會活得更為充實?！?/p>

　　長期的貧困、壓抑與痛苦似乎已經(jīng)讓他無法去輕松享受一種較為安逸與享樂的心理和生活狀態(tài)了，他把自己重新拋進了漫長的勞役之中，希望不斷地去超越自己，以走完漫長的“朝圣之路”。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當他將巨石推到山頂時，巨石又重新滾下來，他便再一次推巨石上山……

　　三

　　盡管《人生》被當時的一些人視作路遙不可超越的巔峰之作，但他并未就此止步。13萬字的作品無法承載他遠大的抱負和窮極人生終極意義的“天問”。同時，更因為他無法忘記曾與他的文學“教父”柳青的一席懇談。柳青說，從黃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時間就夠了，這么偉大的一塊土地沒有陜北自己人寫出兩三部陜北體裁的偉大作品，是不好給歷史交代的。而他的余生再也無法去完成這個“交代”了，“這個擔子你應挑起來”。路遙聽罷，心生戚戚，這份沉甸甸的囑托讓他備受感動的同時，也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莫大的使命感。

　　1985年秋天，路遙在陳家山煤礦的醫(yī)院里，開始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創(chuàng)作。

　　開筆之前，他跑到黃帝陵廟，雙膝跪地，敬上了一炷香：“老天爺憐憫我，讓我把長篇寫完，再倒下！”

　　之后他投入到了艱苦的創(chuàng)作之中。在與老鼠為伴的環(huán)境里，強迫自己每天寫上十幾個小時，終于完成了小說《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通常情況下，我都是在凌晨兩點到三點入睡，有時甚至延伸到四點五點。天亮以后才睡覺的現(xiàn)象也時有發(fā)生?！?/p>

　　“第二天午間醒來，就又是一個新的早晨了。”

　　寫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后，路遙對其寄予了厚望，但數(shù)家出版社看后都紛紛退稿。

　　之后，小說費盡周折在《花城》雜志發(fā)表，并在北京召開了研討會，評論界專家?guī)缀跏侨P否定，甚至有人表達了極度的失望：能寫出《人生》的作家，怎會江郎才盡到制造出這么低劣的小說？

　　晨昏顛倒、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卻遭到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評論家們的一致批判，為此，路遙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

　　回到西安，路遙去了一趟長安縣柳青墓。他在恩師的墓前徘徊良久，之后跪倒在柳青墓碑前，放聲大哭。

　　當時中國文聯(lián)公司出版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只印刷了3000冊，基本無人問津。

　　第二部創(chuàng)作結(jié)束后，他生了一場大病：

　　“稿子完成的當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沒有一點勁了，只有腿、膝蓋還稍微有點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亂的稿頁和材料收拾起來。終于完全倒下了。”

　　面對他糟糕的身體狀態(tài)，醫(yī)生建議他休息一兩年再動筆，但他想到了《紅樓夢》未就身先去的曹雪芹，想到了曾久臥病榻仍懇求醫(yī)生延些壽長，以便完成《創(chuàng)業(yè)史》的柳青，他覺得無法再等了！只要把《平凡的世界》完成，即便一死，也能闔上雙眼了。

　　1988年5月25日，一直與病魔作戰(zhàn)的路遙為《平凡的世界》劃畫下了最后的一個句號。

　　他站起身，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不受任何控制地把圓珠筆奮力向窗外扔去。

　　“我來到衛(wèi)生間用熱水洗了洗臉。幾年來，我第一次認真地在鏡子里看了看自己。我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兩鬢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發(fā)，整個臉蒼老得像個老人，皺紋橫七豎八，而且憔悴不堪?！?/p>

　　在《平凡的世界》里，他寫田曉霞死去的情節(jié)時，就像失去了自己的親人一樣，痛哭流涕：“我把田曉霞寫死了！”

　　然而為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他不得不強忍著巨大的痛苦，安排了這樣的結(jié)局。他無法去拯救她。

　　他把那顆在泥土里摔打過，在生活的熔爐里鍛造過的心捧出來，充滿了火一般的激情與巨大的悲愴，化作幾聲嘶吼，和燃燒的赤焰，就像黃土高原上蒼涼的秦腔，就像那熱辣辣的油潑面。

　　在整部書里，他寫人性的悲劇，寫社會的悲劇，寫時代變遷下農(nóng)村青年群體的奮斗與掙扎，其實寫的也是渺小個體不甘被命運擺布與碾壓的求索與抗爭。書中人物的堅毅品格在不斷戰(zhàn)勝磨難的過程中，完成了他們精神上的涅槃與超越。

　　其實，那也是一生困厄，卻始終與苦難鏖戰(zhàn)的路遙的真實寫照，也是千千萬萬與此相同命運的人的寫照。

　　《平凡的世界》雖然在藝術(shù)上并沒有達到登峰造極的高度，甚至有些地方比較粗糙，但仍不妨礙它作為一部偉大的作品流芳百世。

　　多年后，《平凡的世界》仍然是無數(shù)年輕人的“圣經(jīng)”。有人回憶當時在被窩里打手電筒讀《平凡的世界》時的情景：“沒有一晚不是讀得熱血沸騰，且熱淚盈眶?！?/p>

　　四

　　1992年初某日午后，在西安建國路61號省作協(xié)大院內(nèi)，記者張曉光去拜望路遙。因為兩人交情不淺，路遙就直言不諱地去請托他，說做記者的人脈深廣，能否幫忙引介些廠長、經(jīng)理之類的有錢人，給他們寫篇報告文學，有酬宣傳下。

　　路遙說，這是他此生第一回，違背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衷，“把自己名字給賣出去”，這對于一個傲骨錚錚的人來說，是無奈，更是痛苦的選擇。

　　路遙這么做的目的是“掙幾個錢”，“最好能努力湊到5000存款?！钡愤b最終“賣文”換來的5000元稿費，卻是在他病倒昏迷后才拿到的。

　　他的弟弟王天笑說，“百萬字巨著《平凡的世界》，當時出版社給的稿費大概是千字30元。在作品出版前就已經(jīng)預支得差不多了，家里的開支和供養(yǎng)養(yǎng)父母，加上他又要抽煙，實際上并沒有賺到什么錢。他去世后只留下1萬元的存折和近萬元的欠賬”。

　　路遙曾抱怨過，三部《平凡的世界》，搜索枯腸幾百萬字，從虎虎青年寫到了白發(fā)叢生，所得那丁點稿費，還不夠抽煙錢。

　　路遙生前曾無數(shù)次想過封筆，放棄寫作，換個營生，只因碼字沒辦法養(yǎng)家：“靠寫小說掙錢攢稿費，就和靠賣血獲利一樣慘?！?/p>

　　王天樂曾經(jīng)回憶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后的情景：“路遙在電話上告訴我，去領(lǐng)獎還是沒有錢，路費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請客，還要買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讓我再想一下辦法。”

　　王天樂告訴哥哥今后再不要獲什么獎了，如果拿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找不來外匯。

　　借錢進京領(lǐng)獎，上火車前，路遙罵了一句：“日他媽的文學”！

　　他曾對記者說，“不怕你笑話，給女兒買的琴，還是借的錢”。對女兒，他一直心存愧疚，曾忍痛買下鋼琴作為禮物補償。

　　實際上，在寫《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時，在感情與物質(zhì)層面，路遙都走到了山窮水盡之境。

　　但他始終懷著“初戀般的熱情與宗教般的意志”，想寫出另一部與《平凡的世界》一般“頂天立地的作品來”。

　　路遙離世那年，初秋時分，西安開往延安的鐵路，終于通車了。他興高采烈，第一回坐上火車回老家，好繼續(xù)寫下一部小說，“為陜北寫一部對得起她歷史和現(xiàn)實的大書”。

　　可是，雙腳剛走下延安火車站，他的肚子就劇痛難忍，等被抬入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出來，醫(yī)生便叮囑家屬應該準備后事了。

　　據(jù)說，在病危等死的那一兩個月，在醫(yī)院傳染病的病房中，這個始終如磐石般堅強的陜北漢子疼得受不了，數(shù)次要爬向窗口，想跳樓了斷。

　　一生豪情，一身肝膽，心志從未如此脆弱過。但他卻無法逃脫死神的步步逼近。

　　1992年11月17日晨8時20分，路遙42歲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他最終死于肝硬化。

　　路遙離世前，一直念叨要見賈平凹一面。他讓人將正在某水庫旁蟄居搞創(chuàng)作的老友請來：“最后一次說說話”。

　　病榻旁，路遙叮囑賈平凹：“看我這熊樣，你要引以為戒，多用心呀！”

　　賈平凹聽完再也控制不住，急忙跑出門外，蹲在角落里，淚如雨下......

　　據(jù)說，離世之前，處在彌留之際的路遙像個孩子一般不斷地呼喚：“媽！.......媽！……”

　　那天，西安下了很大的一場雪。天地茫茫，為其壯行。

　　生前，他留下囑托：“我死后，要把我埋葬在延安黃土山上?！弊衿溥z囑，三年后，他的骨灰被安葬于母校延安大學文匯山上的“路遙墓園”。

　　“他的靈魂永遠回歸到生他養(yǎng)他的黃土地中了……”

　　有人說，路遙如果不是英年早逝，最有可能問鼎諾貝爾文學獎。

　　《新周刊》將他稱作“最后一位文學的殉道者”。

　　作家高建群曾如此評價他：“路遙的作品中那些人物及其命運，已遠遠超越了文學的范疇，他給一切卑微的人物以勇氣與希望，讓他們知道自己能夠走多遠?！?/p>

　　行役于世，有的流汗，有的流血；有的死去，長寂于地下；有的活著，依然在受難；有的渺似微塵，有的重如千鈞，而生命的虛妄，總是在個體與命運的抗爭和求索中被沖淡與消解。

　　這個時代，喧囂的依然喧囂，熱鬧的依然熱鬧，塵土飛揚，煙火阜盛，但那些隕落的星辰，依然在人類蒼穹的坐標下，閃爍著寂寞的光亮。

　　作者簡介劉明才，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筆名十月刀，男，58歲，中共黨員，現(xiàn)供職于蘭陵縣文化和旅游局。出版小小說集《包子?書?愛》、詩集《故鄉(xiāng)?蓮?愛》、續(xù)寫《平凡的世界》重新定名長篇小說《平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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