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停止了奔跑


時間:2021-09-13





火車停止了奔跑


劉星元


  火車停止了奔跑。不是戛然而止,而是依次地慢下來。就好像一條漸次接近死亡的毛毛蟲,它用越來越微弱的力量,想要帶著自己的命逃竄,卻在逃竄的途中用盡了力氣。


  它爬行的速度越來越慢,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小,終于,爬不動了。它的觸角和身體都在慢慢變得僵硬,僵硬的它像一條黑色的枯枝,橫陳于大地之上。


  火車一停下,車廂內的人群就騷動了起來。從遠處看,透過密集的小格子車窗,車廂內那騷動的人群,就像是依附在龐大的毛毛蟲身體內的細菌和走蟲,他們在它的體內活泛了起來。


  有人從睡夢中醒來,開始閑聊;有從座位上站起來,活動了幾下筋骨;也有人帶著行李穿過人群和車廂,一個人默默地走下火車,走下站臺。而我往往就是那個默默地走下火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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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往往就是那個默默地走下火車的人


  這是一座坐落于縣城西北方向的小站,被縣城用手攏了一下,但并未完全陷入縣城的軀體內。就像是一個人身上的黑痣,它依附于人,卻又獨立于人。


  因為依附于大村落似的縣城,上車的人少,下車的人也少,以至于顯得冷清。月光明亮,那些明亮的月光,不動聲色地灑在車站的辦公樓上,灑在站臺上,灑在停下來的火車上,把這些物件一一擦亮,并讓人記住了它的慷慨和野心。


  月光灑向鐵軌上卻不是這樣——鐵軌依附且平行于大地,不斷地沿著大地的脊背延展,月光那么軟,鐵軌那么硬,月光捶打在鐵軌上,卻像是捶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一樣,那些玉質的光華,被鐵軌吸進了身體,再不釋放出來,以至于陽光與鐵軌相處最近的那一層虛空里,構成了一種濃密的黑。


  你無法理解,我是多么喜歡那一種在任意一處所在都無法捕捉到的黑。


  那種黑最初來源于電影,鄉(xiāng)下的露天電影。多皺且陳舊的幕布之上,一列火車噴著蒸汽,從我的眼前駛過?;疖囅蛑h方行駛,只留給我一個默默糊糊的背影?;疖嚨谋秤把刂F軌跑動著,它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整個過程,唯一不模糊的,就是火車與鐵軌相交處,那一層無限濃密的黑。


  我的目光盯著它,盯著它將火車趕向了遠方,盯著它安靜地浮在沒有火車的鐵軌上。它是那樣的神秘,它的神秘,將我眼睛里歡悅或憂傷的那些小光亮,一點點吞噬了進去。


  夢里,那列火車在一次次飛馳,咔嚓咔嚓,就像是壓碎月光而發(fā)出的聲音?;疖囈淮未谓?jīng)過我,火車經(jīng)過了我,卻沒有停下來。天地之間,只有一條鐵軌橫在那里,橫向遠方;鐵軌旁邊,只有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里,望向遠方。腦里心里,只有那咔嚓咔嚓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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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里,那列火車在一次次飛馳


  臘月的最后幾天,鄰居家的三叔回來了。三叔在甘肅當兵,一年也只能回來一次。我不喜歡他穿著軍裝揚著脖子時的那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不喜歡他與親友們交談時使用的時髦的普通話,不喜歡他在故事里一次次把自己刻畫成一個世間少有的英雄。


  但我必須承認,縱然有那么多的不喜歡,我還是很喜歡他。因為,我喜歡他給我們講火車上的一些趣事、奇聞,盡管這些故事真假難辨;因為,我喜歡他剛回來時那一路的疲憊樣兒,那樣子告訴我他確實是乘坐火車回來的。


  三叔給我講過關于火車的什么,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沒有忘記的是三叔的承諾。三叔說,等我稍微再長高一點兒,也帶我去坐一次火車。沒有哪個少年能夠抵擋住這樣美好的誘惑,對于三叔的話,我的確是當真了。


  “再長高一點兒就能坐上火車”這樣一個荒謬的句子在我的心里發(fā)酵,沖撞,像一種更為原始的性欲,挑逗著我的少年時代。


  為了長高,我在學校的單杠上不斷伸拉自己的身體,在深秋的河水里不斷擺動自己的四肢,我甚至聽信了本地由來已久的傳說,一次次站到后院的那棵老椿樹下。我撫摸著椿樹一遍遍默念:椿樹王,椿樹王,你長粗來我長長,你長粗來好做梁,我長長來穿衣裳。


  三叔最終也沒能兌現(xiàn)他隨口說出的承諾。第二年秋天,部隊上來的人敲響了他家的院門。他們給三叔的家人帶回來一張《烈士證明書》和一套三叔嶄新的軍裝。軍裝上金屬的紐扣在陽光的摩擦中,亮出了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暈,心疼。在此之前,沒人會想到,三叔最后一次坐著火車回鄉(xiāng),竟是以這樣的方式。


  我坐上夢寐以求的火車,已經(jīng)是好幾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時候正是火車的旺季,人多。我懷著興奮中略帶些忐忑的心情走進縣城的火車站,走上站臺,在一群人的推推嚷嚷中擠進了車廂。沒有座位,但這絲毫不能消減我內心的興奮。我的興奮無處宣泄,只能由著一雙米粒大小的眼珠兒左顧右盼。


  我要去的城市叫作濟寧,是盛產(chǎn)圣人的地方,我總覺得,此一去,不混個圣人當當,也該混個賢人做做。結果是,余下的幾年,那座城市以大學的名義揮霍了我的三年青春,只拋給我一張單薄的畢業(yè)證書,就把我給打發(fā)了。于是,我又回到了本地的這座小縣城,并在此定居了下來。


  縣城是安分的,它更適合收容一個人的下半生——它擅長用這份安分消磨一個人的野心,寬慰一個人受傷的身體。對于一個生性散淡的人而言,它的安分,于我再貼切不過。


  我慢慢愛上了這種日復一日波瀾不驚的生活,只是偶爾才會在心頭蹦出一點兒不甘。這種不甘是微小的,無足輕重的,它無力改變什么,頂多是打攪了一個人淡泊的心境,來一次王子猷式的出走。


  當然,來去之間,最貼心貼肺的依然是火車。緩慢地向前推進的火車,于我,有一種天然的無可修飾的復古的美。而這種美,其它交通工具是沒有的。


  已經(jīng)是綠皮火車的沒落時代了,何況是一條邊緣線路。沿途上車的人不多,下車的人也不多,車廂里空蕩蕩的,反而少了一些喧鬧的干擾。這樣的空,映照在心里,卻是滿滿的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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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jīng)是綠皮火車的沒落時代了


  我一次次把縣城郊區(qū)的火車站作為始發(fā)地,一次次把火車上靠窗的座位視為路途中的不二位置。鐵軌鋪在大地的稍高處,而緩慢行進的火車又高于鐵軌。窗外,遠處,是我生活的小城。


  當我以這樣恰到好處的高度和速度去審視一座收容自己軀體的縣城的時候,它原本的熟悉漸漸消退,直至到達一種似是而非的狀態(tài)。天知道我為何會如此喜愛這種微微隔膜出來的感覺,就像是一種還未徹底綻放的花朵隱約散發(fā)出的味道,我的心時常會浮起淡淡的甘美。


  車窗之外,我甚至隱約可以看到我生活的那個區(qū)域,它剛好出現(xiàn)在我背離這個城市的方位,火車一旦開動,我就只能回頭看它,看著它離我越來越遠。


  于是,像病源的轉移,它由我的視線,轉移到我的心里,隨我踏上又一段略帶顛簸的旅途??偸沁@樣,剛剛出發(fā),我就開始懷念。


  每一次旅途都將預示著歸途。一次一次,我從一座小縣城的火車站出發(fā),隨著火車跑起來;一次一次,我又將目的地設置成那座小縣城的火車站,安心地等待那列火車慢慢地停下來,伏在大地之上,如一只僵死的蟲。像一粒微小的細菌,我又從那只死去的蟲子的身體里爬了出來,潛伏到這座縣城的某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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