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祖先


時間:2021-10-26





床  上  的  祖  先


劉星元


  一


  的確是要從一張床講起。


  是張婚床,柏木質(zhì)地、榫卯結(jié)構(gòu),上覆頂蓋、下有底座,木梁和圍欄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雕花。有禽,禽是鸞回鳳翥、孔雀開屛、鴛鴦戲水、鶴立雞群;有獸,獸是鴻案鹿車、麒麟送子、一馬當先、龍騰虎躍;有人,人是張敞畫眉、舉案齊眉、柳毅傳書、牛郎織女;有仙,仙是和合二仙、魁星點斗、八仙過海、劉??抽浴?/p>


  這些都是我尚能看懂的,更多看不懂的雕花攀附在老床上,經(jīng)歷了近一個世紀的打磨,黝黑得發(fā)出了光、發(fā)出了亮。這是我的高祖父——蘭陵與費縣兩縣交界地面上最出色的木匠,年輕時窮其手藝完成的一件精品。


  這張床本來是本村首屈一指的大戶定下的,不曾想還未完工,掌家的老爺就已撒手人寰,后輩的幾房兄弟因生命和姓氏相親,卻因流言和猜忌生隙,最終又因細軟和房產(chǎn)而離散。大戶從此四分五裂,刻木造床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實,那些雕花從高祖父心里暢快地流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舍不得再交給任何人了。就像用自己的肉蘸著自己的血揉捏出的孩子,連呼吸出來的氣息都和自己一模一樣,怎么看都怎么愛。這哪里還是一張床,分明就是另一個自己呀——那些夢里夢不到的好事,那些平日干不了的大事,那些距自己十萬八千里的美事,都在這床上刻得真真的,一樣都不少。若能在這樣的床上美美地睡一覺,就該是神仙般的生活。


  從年老族人的追憶中,我大概能夠想象到,那應(yīng)該是我們整個家族歷史上最輝煌、最震撼、最聲名遠播的時刻。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因為一張雕花柏木床,成了漩渦的中心。許多遠道而來的人風(fēng)塵仆仆,只為看一眼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柏木婚床和雕花神技。


  多少年之后,故事里的那些人早已作古,但故事卻依然還零星地散落在年老的族人們口口相傳的往事里,修補著我的祖先模糊的輪廓。


  二


  高祖父就是在這張雕花柏木床的見證下掀開妻子的紅蓋頭的,曾祖父也是在這張雕花柏木床的見證下掀開妻子的紅蓋頭的。只是,與高祖父掀開我高祖母的紅蓋頭不同,被曾祖父掀開紅蓋頭的第一個新娘,并不是我的曾祖母,就像我祖父并不是我曾祖父的第一個孩子一樣。


  在我們家族眾多的故事里,有些隱痛從來都是秘而不談的。比如,那一年的饑荒。那一年,家鄉(xiāng)大旱,曾祖父帶著他身懷六甲的妻子南下逃荒,在蘇南的一座小鎮(zhèn)上失散。饑荒過后,曾祖父歸來,雕花柏木床還在,與他同床共枕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曾祖父將我的曾祖母娶進了家門。


  再后來,曾祖父和曾祖母也走遠了,只有雕花柏木床留了下來。


  雕花柏木床立在老房子幽暗的內(nèi)室,它烏黑的身軀排拒著任何一縷光線的打擾。木床的各個角落里,那些得道的蜘蛛在飛蛾的尸身上默不做聲地拼湊著安靜。而在安靜的背后,往往潛伏著更為隱秘的風(fēng)暴——人類最原始、最純粹、最本真的風(fēng)暴。盡管在這風(fēng)暴的背后,祖先們的愛情與肉欲往往是脫節(jié)的。


  我眾多曾經(jīng)活著以及現(xiàn)在仍舊還活著的祖先,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在這張雕花木床上獲取了最初的生命,然后在貧瘠的日子里,如野草般潦草且卑微地活了下來,他們騷動的身體迅速生長,他們在生活的擠壓下沉默不語,他們的身體宿命般漸漸和自己熟悉或不熟悉的祖先的輪廓重合起來。終于,他們長成了一頭憤怒而恐懼的困獸。他們的獸性需要一種內(nèi)心的救贖,一種酣暢淋漓的發(fā)泄,一種攻城略地的表達。于是,長輩們開始一點點撬開他們的心思,在時機成熟之時,讓他們頭頂著道德的牌位,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掀開那從鄰村走來的新娘的蓋頭。


  古老的雕花柏木床,在年輕而強壯的祖先們眼中第一次變得溫柔起來。它是草原,可以任意馳騁;它是麥地,可以放肆收割;它是河流,可以暢快游弋;它是高山,可以盡情攀登……祖先們在寄予美好愿望的雕花的注視下,無拘無束地打開自己的身體。他們在世間最隱蔽和曖昧的物件上開始了一段無與倫比的征程。在月鉤倒懸的夜晚、在春意濃郁的夜晚、在萬籟俱寂的夜晚,他們?nèi)缋呛拷?,如虎咆哮,他們穿行在天上,他們暢游在海里,他們完成著從男孩到男人的過渡。


  作為他們的后世子孫,這樣的情節(jié)值得我頂禮膜拜、再三叩首。即便是在此刻,想起他們,我都難以掩飾對于這張床的敬畏。


  從我的高祖父開始,這張床,見證了我們整個家族的繁衍。除了兩個早夭的祖先,我的祖父、二爺爺、姑奶奶以及他們龐大而有序的后代,最初都是以欲望的形式在這里出生,然后發(fā)枝散葉到我所能知和我所不知的地方,繼續(xù)在其它床上完成血脈的賡續(xù)和傳承。


  可是有時候,我還是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悲傷。我常常會在心里拼湊曾祖父失落的輪廓,我在想,在這張床上獲取生命的我的第一個曾祖母肚子里的孩子,他究竟有沒有被生下來并且頑強地活下去,他是男是女,他是否依然還領(lǐng)受著和我一樣的姓氏,他是否也已子孫成群……那個和我一樣流著同一支血液的祖先啊,在命運的驅(qū)使下,注定要走上一條和我的其他祖先截然不同的路。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生命是從一張精美的雕花柏木床上萌生、發(fā)芽的。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中,他殘留在家族記憶里的描述會越來越少、越來越淡,終有一天,他會被族人們徹底遺忘。


  唯有雕花柏木床倔強地躺在那里,好像在等他歸來。


  三


  遠走他鄉(xiāng)的人注定要遠走他鄉(xiāng),歸老桑梓的人注定要歸老桑梓,這似乎是不可抗拒的運數(shù),誰也無法改變??墒?,只要雕花柏木床還在,我眾多的祖先們中,注定要有人選擇用它送自己最后一程,即便雕花柏木床也已經(jīng)陳舊不堪。


  肅靜而神秘的祖屋里,越來越濃稠的夜色從低矮的墻壁上滑下來,一次次擠壓著那些干癟的木頭。衰老的雕花柏木床呻吟著挺了挺脊梁,借著背上的紋絡(luò),大口喘息。聽到響動,我從熟睡的祖母的臂彎里爬出來,用稚嫩的手輕輕觸摸著那些越來越深的紋路——它們像極了結(jié)疤的傷口和撕心裂肺的病痛。


  分明就是祖母的疼痛加重時,那張扭曲的臉。


  從我記事起算,祖母就已經(jīng)被疾病折磨了許多年。她每天都用砂鍋熬煎從各村各家討來的偏方,然后一碗碗地將它們灌進自己的胃里,她喝下的苦楚越來越多,她所承受的病痛卻越來越重。


  那些浮腫的中草藥嗆人的氣息彌漫著我的整個童年,讓我對疾病有了更深的恐懼。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我一直以為虛無縹緲的死神離我如此之近,近至我的鼻息之間,近至我的世間所愛。死神,這個壞心腸的老家伙,它正一點一點地腐蝕著我親愛的祖母,對于一個孩子天真的懇求不抱絲毫同情。


  許多年后,我才在長輩的故事里窺探到,不止是我的祖母,我的其他祖先也同樣經(jīng)受過不同的疾病的折磨。那些兇狠的疾病,像一把尖刀,割我祖先的肝,割我祖先的肺,割我祖先的腎,割我祖先的胃,從來都不曾消停。


  其實說到底,我頑強承受著疾病折磨的祖先們,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希望這場殺戮徹底消停下來。因為一旦消停下來,必有一方落敗,而落敗的一方,總是我的祖先。我有幸謀面或者未曾謀面的祖先們,我至親至愛的人們,他們?nèi)缛稳嗽赘畹母嵫虬闾稍诘窕ò啬敬采?,干瘦得像一張粗糙的麻紙,仿佛輕輕一吹,就會飄起來。深夜時分,他們在月光下咳出的血濺灑在精美的雕花圖案上,滲入木材的身體里,似乎在燃燒。那些燃燒的圖案,附帶著祖先們身體里最后的溫度,比傍晚時分火紅的云彩還要熱烈。


  雕花柏木床上,那一層層燃燒的血液還在,祖先們的軀體卻一個個走上了村外的山崗,再不回來。唯有他們的魂魄還貼附在自己的床上,面無表情地見證著后輩們的生活。而后輩們總是會重復(fù)著他們走過的路,直至在路的盡頭,與他們團圓。


  雕花柏木床作為一個沉默且可靠的記錄者,書寫著整個家族一個世紀的宿命。


  我的祖先們,他們活著,與床同在;他們死去,與床同在。


  四


  只要雕花柏木床還在,我就能觸摸到祖先們的呼吸。


  他們的呼吸就是下雨的聲音,就是落雪的聲音,就是風(fēng)起的聲音,就是花開的聲音,就是月光鋪在地面上的聲音,就是溫暖敷在心尖上的聲音。他們的呼吸和我的呼吸交織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流淌在一起,像許多年前祖母哄我入眠時哼唱的搖籃曲,不急不慢地從慈愛的身體里緩緩升起來。


  呼吸沉悶的那個,是我的高祖父,他是一個手藝精湛的木匠。


  呼吸溫和的那個,是我的高祖母,她是一個善于烹調(diào)的妻子。


  呼吸爽朗的那個,是我的曾祖父,他是一個謹慎老實的農(nóng)民。


  呼吸輕微的那個,是我的曾祖母,她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婦人……


  貼在床上的他們,面目模糊,需要我借助想象去盡力拼湊,可是我每一次都無法完成。但是我并不悲傷,因為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把自己身上最干凈、最美好的某個地方復(fù)制給了我。何其幸運啊——我是流著他們血液的不肖子孫。


  一張歷經(jīng)滄桑的舊床上,住了那么多的祖先。我們沉睡,祖先們看著,不悲不喜;我們做愛,祖先們看著,不悲不喜;我們生育,祖先們看著,不悲不喜;我們死去,祖先們看著,不悲不喜。雖然祖先們不說話,可我依然能夠感知到他們?nèi)蚀鹊谋佑樱拖裎夷芨兄竭@張雕花柏木床對于我的庇佑一樣。


  多年以前,在祖先們的注視下,我有幸成為了從這張雕花柏木床上出生的孩子。多年以后,我又懷揣敬畏之心,安分守己地“僭越”著祖先們的領(lǐng)地。


  領(lǐng)地之上,祖先們的眼睛深邃明亮如繁星,繁星捧我似皓月。


  領(lǐng)地之上,祖先們與我同在。


  ——原載《北方文學(xué)》(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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