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日報文化贛鄱 | 向北向長江

　　建設國家文化公園，是推動新時代文化繁榮發(fā)展的重大文化工程。2024年上半年，長江國家文化公園（九江段）項目一期、二期完工并開放，三期建設正在有序推進中。目前，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南昌段）亦提上議事日程。

　　從地理位置來看，江西152公里長江岸線全部在九江境內(nèi)，南昌并不擁有長江岸線，但長江重要的支流之一贛江穿城而過，由南向北，注入鄱陽湖，為長江繼續(xù)東流提供了充沛水流和澎湃動力，南昌與長江的空間連結密不可分。

　　南昌是長江流域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城市，亦是贛江、鄱陽湖的交匯點，包括豫章文化在內(nèi)的贛鄱文化也是長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建設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南昌段），關鍵是找準長江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突出本土地域特色。

▲南昌市贛江之濱的伏鳥雙尾虎雕塑。攝影丨江西日報全媒體記者吳志剛

　　記者歷經(jīng)三個多月的田野調(diào)查、實地探訪，以及與專家對話，梳理贛鄱文化與長江文化帶的歷史脈絡，提煉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南昌段）的文化符號。

　　以沿江銅礦為脈絡，以青銅文化為紐帶，南昌及其周邊是長江文化的重要發(fā)源地和策源地之一。

　　在紅谷灘贛江市民公園，有一座造型奇特的雕塑，一頭史前猛虎靜靜注視著北去的滔滔贛水，晝夜不舍。它就誕生在這條江邊。但見虎臉、腹部飾卷云紋，鼻面、正脊、尾部與四腿下部飾變形鱗紋，背部與四腿上部則為醒目的雷紋。神奇處有兩點，一是它有兩條尾巴，末端卷曲，遒勁有力；二是一只小鳥氣定神閑地趴于虎背，神態(tài)怡然自得。

　　這只虎的原型是“伏鳥雙尾青銅虎”，來自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遺址。

　　夏商周時期，青銅文明熠熠生輝。中原王朝南下控制南方的礦石資源，以盤龍城、曾國為代表的地方重鎮(zhèn)，保障銅礦資源輸入中原。長江中下游銅礦帶存在三大礦集區(qū)：鄂東南礦集區(qū)、九瑞礦集區(qū)與皖南沿江礦集區(qū)。在長江文化形成的早期，位于九瑞礦集區(qū)附近的古南昌地區(qū)，左手牽著瑞昌銅嶺，右手挽著樟樹吳城，物換星移起承轉(zhuǎn)合。

　　吳城遺址位于樟樹市西南44公里的山前鄉(xiāng)吳城村，當?shù)卮迕褡怨乓詠硪喾Q吳城為“銅城”，這與此地出土、冶煉過青銅器有關。

　　中國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吳城遺址的發(fā)掘者，也是“吳城文化”的命名者）認為，真正能夠證明長江下游地區(qū)正式進入文明階段的是在江西省發(fā)現(xiàn)的以清江縣（今樟樹市）吳城遺址為代表的吳城文化，該文化主要分布在贛江中下游一帶，從早期開始即已進入文明社會。

　　那時的南方，還處于方國時期。那只虎是方國的標志——可能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虎方”。

　　以南昌為圓心，周邊星羅棋布著萬年仙人洞、吳城、筑衛(wèi)城、新干大洋洲、吉州窯，稍遠則有銅嶺古銅礦。

　　從南昌驅(qū)車沿贛粵高速南下，贛江逶迤在左側(cè)，過樟樹市，左有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遺址，右有吳城遺址。吳城文化圈有多大？由此往北去，到達瑞昌銅嶺村——這是迄今為止，我國發(fā)現(xiàn)歷史最早的銅礦開采冶煉遺址。

　　20世紀30年代，歷史學家郭沫若、顧頡剛在研究乾隆年間江西臨江府出土的11件吳國王宮重器“者減鐘”時指出：“春秋初年古句吳地城遠在江西?！薄芭R江府治今為清江縣，在贛江西岸，又江西新建縣北一百八十里有吳城鎮(zhèn)，當贛江入湖之口，疑當時吳都即在此，其傍鄱陽湖猶之遷蘇后傍太湖也。”

　　還有100多處遺址，在贛江中下游和長江中游以南分布，坐落在鄱陽湖和洞庭湖之間。3000多年前，這一帶是青銅時代的江南。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遺址、銅嶺村銅礦遺址、吳城遺址，它們構成了青銅時代獨立的江南文化板塊。

　　吳城文化是融合先周文化、荊蠻文化、夷越文化而形成的獨具特色的青銅文明。吳城文化的實質(zhì)就是吳國（古句吳）的早期文化。贛江中下游的樟樹、新干一帶，是吳國始建地，是吳文化的發(fā)祥地。泰伯奔吳，沿長江南來，應過南昌。

　　由此往東去，永平銅礦、德興銅礦、浙江淳安銅山、安徽銅陵，這一長江沿線的銅礦帶，是江南青銅文明的“金床”，也是位于中原的商朝銅原料供給地，更是吳文化先民的遷移之路。吳國為什么在太湖流域形成霸業(yè)？一是源自鄱陽湖流域的血脈加持，二是太湖邊錫山產(chǎn)出的錫礦，鋒利了龍泉太阿，也堅固了鐘與鼎。

　　目光西去，更遠一些，遠眺四川三星堆，長江文化的初輝，一個星光熠熠的青銅時代，而南昌所在的鄱陽湖平原，發(fā)軔、承上、啟下、融合，為長江文化的流變起到了獨特作用。滄海桑田，鄱陽湖堅守到今天成為中國最大淡水湖，更在一湖清水的深處，藏著更悠遠的文化密碼。

　　考古學家張光直認為，夏商周三代建都與青銅有關。史載武丁南征，“奮伐荊楚”，可能由楚入贛。武丁南下“俘金”，敗于虎方，后以江北盤龍城為據(jù)點，開辟了一條南銅北運的“貢金”路線，以確保所需銅資源。

　　遙望長江流域的方國，凝視吳城文化里的那只虎，我們不僅是龍的子孫，還是虎的后裔。龍驤虎步，昌大南疆，飯稻羹魚，出產(chǎn)精美的銅器、華美的絲瓷，還有張揚的虎氣。

　　長江文化源遠流長，因水而生，逐水而興，緣水而盛。作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贛鄱文化亦如此。

　　“控蠻荊而引甌越，襟三江而帶五湖”，歷史上的南昌一直是重要的交通樞紐，是文化交流的橋梁紐帶。贛鄱文化是衣冠南渡之后，本土文化與中原文化的融會貫通，也是長江文化的有機組合，甚至曾是長江文化濫觴之一。建設長江國家文化公園，不僅是建設地理標志，更是重構文化認同與傳承。

　　上善若水。以人類的生命之源“水”為連結，理解長江文化與贛鄱文化，其實都是因水而生，逐水而興，緣水而盛，源遠流長。以水為路徑，是支流向干流的萬年奔赴，也是干流對支流的亙古擁抱。

　　2024年8月25日，贛江南昌樞紐主支1號船閘順利通航，標志著贛江撫河下游尾閭綜合整治工程一期工程順利竣工，這項迄今為止江西省投資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單體水利工程取得階段性成果。南昌有著“一江十河串百湖”的豐富水系，贛江南昌樞紐使千里贛江有了新模樣，與長江的關聯(lián)也進入一個新階段，這是南昌推進長江經(jīng)濟帶“共抓大保護”的重大舉措。

　　近200年，隨著“五口通商”的放開和京廣鐵路的繞行，贛江從通江達海的主航道，退為內(nèi)陸地方河，南昌不再是樞紐要津。與長江的空間距離感日益拉開同步的，是心理的疏離。這一輪變遷，使南昌似乎忘了本土文化中流著長江文化的血脈。

　　2024年9月13日，贛江南昌樞紐初步蓄水。贛江南昌段潮平兩岸闊的壯美，正再現(xiàn)于秋冬。此后一年四季，從滕王閣碼頭、秋水廣場碼頭出發(fā)的游輪將串聯(lián)昌邑王城、南磯山濕地，過閘直達鄱陽湖，一路江豚追隨，令四海游客心曠神怡……這一份榮光，對于南昌的自然景觀是一個整體升級，對于奮楫爭先的心氣是一次提振。

　　更重要的是，贛江枯水期通航能力將由1000噸提升到3000噸至5000噸，這項大工程盯著浙贛粵運河的遠景，是南昌朝著星辰大海再出發(fā)。

　　放眼全國省會城市，南昌水域面積名列前茅，還是為數(shù)不多的“國際濕地城市”，將南昌過往與當下的水文化融入進去，是長江文化中的地域亮點。

　　從青瓷到青花。自宋元時期起，南昌可以說是萬里瓷路的首發(fā)“加油站”和“五星服務區(qū)”。

　　長江造就了從巴山蜀水到江南水鄉(xiāng)的千年文脈，考古成果也在不斷豐富著長江文化的內(nèi)涵，其中關于豫章故郡的篇章，熠熠生輝。

　　這里有以世界稻作農(nóng)業(yè)起源和陶器制作地為特色的萬年文化之路。

　　至少在距今50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早期，南潦河流域奉新、靖安、安義一帶的先民，就開始使用最原始的特色石質(zhì)工具手斧采集、狩獵。這種手斧主要分布在非洲、西亞、南亞，在我國廣西、湖南、江西等地也有發(fā)現(xiàn)，伴隨人類數(shù)十萬年。手斧文化是江西與長江流域史前文化的交流證據(jù)。

　　距今2萬年左右，南昌附近的仙人洞（位于萬年縣）先民開始制造陶器；距今1萬年左右，長江下游的上山先民完善陶器制造、馴化栽培水稻、發(fā)展農(nóng)業(yè)。

　　中國是陶瓷的母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江南一帶在印文硬陶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瓷質(zhì)陶，“原始青瓷”為瓷器的燒造奠定了基礎。把目光放到洪州窯不遠的吳城文化，我們會在那里發(fā)現(xiàn)原始青瓷的身影。

　　洪州窯是中國古代重要的青瓷窯場，屬于唐代六大青瓷名窯之一。窯址分布于現(xiàn)豐城市靠近南昌新建區(qū)一帶，此地唐代屬洪州，故稱洪州窯。洪州窯從東漢晚期開始，歷經(jīng)800年，以燒青瓷為主，胎色較深，施化妝土，釉色多為褐色，與唐代陸羽《茶經(jīng)》描述的“洪州瓷褐”相吻合。還有一種青綠釉瓷，色調(diào)較深，灰青明亮。

　　雖然洪州窯火在五代之后漸漸暗淡，但很快隨著昌南鎮(zhèn)的崛起，景德鎮(zhèn)青花瓷飛奔而來，接過文化接力棒，閃耀至今?？梢哉f，從宋元時期起，南昌是萬里瓷路的首發(fā)“加油站”和“五星服務區(qū)”。

　　“江右商幫”“汪大淵”“萬壽宮”“洪州窯”等豫章文化符號，是長江文化的璀璨篇章。

　　2008年，“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國際研討會”主旨演講中提到了“元代杰出的民間航海家汪大淵”，中學歷史課本里，汪大淵的名字也閃耀其間。

　　“江到南關古渡頭，旁分一曲入溪流。垂楊夾道三千戶，繞郭連檣數(shù)萬舟?！边@是宋朝人宗必經(jīng)《南浦》詩中所描述的贛江撫河交匯口（即汪大淵出生地南昌市青云譜區(qū)施堯村南關口）一帶航運業(yè)繁盛的景象。

　　自晉以來，南昌造船及配套行業(yè)繁榮，因盛產(chǎn)木材而歷來是全國有名的內(nèi)陸造船基地。今天，當我們用全球化的眼光再次審視汪大淵的兩次遠行，會明白，早在大航海時代來臨前，中國人對這個蔚藍色星球探索的廣度，以及華夏文明攀登的高度。而江右商幫與萬壽宮文化，主要發(fā)源地是南昌，它們豐富了長江文化的商業(yè)內(nèi)核和冒險精神。

　　汪大淵的成功不是孤立和偶然的，說明江西在明代之前造船、航海、經(jīng)商水平當時世界一流，江右商幫思想開放敢闖天下。分析汪大淵所著《島夷志略》，他應該是把江西豐富的瓷器、茶葉等販賣到沿途各國，然后帶回當?shù)氐奶禺a(chǎn)，使旅行得以持續(xù)。

　　同樣，中華文明在發(fā)展中與世界文明交流互鑒，吸收精華，融入自身的發(fā)展。17世紀興起的萬里茶道，從江西、福建、湖南、湖北到俄羅斯再到歐洲大陸其他國家，沿用至今，是一條“活著”的文化遺產(chǎn)傳播路線。

　　1773年12月16日，波士頓傾茶事件是人類全球化進程的一個縮影，東印度公司販賣到北美的中國茶葉，直接參與了這一重大歷史進程。這批茶葉主要是武夷巖茶，其出發(fā)地，就是江西鉛山縣河口鎮(zhèn)。河口鎮(zhèn)作為當時江西、福建、浙江、安徽茶葉的集散中心和重要的外銷茶加工中心，享有“萬里茶路第一鎮(zhèn)”的美譽。

　　在世界進化為“地球村”的過程中，江西的地理單元、杰出人物和豐富物產(chǎn)，作出了特殊貢獻。

　　自唐代中葉到清前期，“運河-長江-贛江-珠江”這一水路是國內(nèi)溝通南北的大動脈，江西獨占其四分之一。南昌處在南北交通大動脈的中樞，成為內(nèi)陸通向海外的著名“黃金水道”碼頭。

　　江西的陶瓷、茶葉和絲綢，為全球化進程提供了第一批過硬的商品，世界曾從江西的陶瓷和茶葉中認識中國。

　　現(xiàn)在，人們很難把南昌跟大航海相連，這是近百年來被強加的“思想鋼印”，我們接受了“囿于內(nèi)陸”的定位?？僧斘覀兓赝舸鬁Y的時候，應該捫心自問：何以大航海時代，由南昌人捷足先登？

　　首先，這跟秦漢以來南昌作為造船基地有關，漢武帝時，就有豫章大舡出海；其二，這跟唐宋以來海上陶瓷之路有關。

　　到元代，景德鎮(zhèn)窯取代了龍泉窯成為中國瓷業(yè)龍頭。景德鎮(zhèn)昌江成為海上陶瓷之路的源頭，從昌江入贛江，南昌成了通海樞紐。南昌人接過景德鎮(zhèn)轉(zhuǎn)口貿(mào)易第一棒，或經(jīng)由長江，往太倉出海；或上溯贛江，往廣州或泉州出?！鞔f歷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就是經(jīng)由“廣州-大庾嶺-贛江-南昌”線路，在撫河碼頭棄舟登岸，從此與南昌結下了不解之緣。

　　利瑪竇曾兩度進出南昌，一共住了三年多，他結合中西學識，出版《交友論》與《西國記法》等書。這些著述對中西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南昌與萬壽宮的名氣四百年前就傳到歐洲，國際漢學界一直在以各種方式紀念這位東西方文化交流中里程碑式人物。

　　可以說，“江右商幫”“汪大淵”“萬壽宮”“洪州窯”等豫章文化符號，是長江文化的璀璨篇章。

　　南昌的地域文化資源應納入傳承和保護范圍中，實現(xiàn)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長江、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長江沿線的巴蜀文化、荊楚文化、湖湘文化、贛鄱文化、吳越文化等都是中華文明發(fā)展史上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自然造就了長江沿線美不勝收的景觀，古往今來的歷史人物各領風騷，留下了膾炙人口的故事。這些都應該納入傳承和保護的范圍之中，實現(xiàn)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豫章文化圈流傳著很多和碼頭有關的掌故。除了利瑪竇，還有唐代從長江“一夜風送滕王閣”的王勃，得以“躬逢盛餞”，寫下曠世之序章，更有攜儒學登陸的澹臺滅明（子羽）。

　　?；韬钅钩鐾恋目鬃印洱R論語》竹簡，已作為配圖列入2024年版中學歷史教科書。在同批出土的“孔子徒人圖漆衣鏡”中，共有孔子及七位弟子畫像，其中的澹臺滅明為儒文化在江西的播撒功不可沒。

　　南昌自孔子弟子澹臺滅明南來講學肇始，“鄉(xiāng)黨之學，賢士大夫留意斯文”的崇學之風逐漸形成，文風鼎盛，有“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美譽。濃郁的好學之風使得南昌誕生了一大批官學和書院，其中尤以豫章書院、東湖書院、友教書院、經(jīng)訓書院最為聞名，并稱南昌四大書院。

　　梅福、徐孺子、八大山人的隱逸文化，子羽、朱熹、王陽明的儒家文化，洪州禪的佛家文化，凈明道的道家文化……南昌的地域文化，搖曳多姿。

　　跋

　　1927年的那一聲槍響，賦予了南昌嶄新的文化底色。放眼歷史，從豫章郡、洪州府、隆興路、南昌專區(qū)到現(xiàn)在的南昌市，我們探尋長江文化的地域特色，并未局限于當下的行政區(qū)劃，而是以更廣闊的時空觀及更深邃的歷史觀，把豫章放到一個更宏闊的視野中去，書寫長江文化中特色鮮明的贛鄱篇章，這是文化流變的應有之義。（全媒體記者 吳志剛）

　　轉(zhuǎn)自：江西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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