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初開始,楊廣鐘便和培訓機構結(jié)束了合作關系,受當?shù)亟涛瘜處熢谂嘤枡C構兼職督察趨嚴的影響,改在家中辦數(shù)學補習班,這學期只招收了兩三名學生。
楊廣鐘是河南鄭州一所普通高中的數(shù)學老師,有著6年教齡。近段時間,各地公開通報有償補課案例的消息頻頻傳來,他考慮暫時停止補習。“其實課外補習都是體力活,也很辛苦,最近又管的嚴,先避一下風頭。”
4月8日上午,安徽合肥市教育局在網(wǎng)站首頁的頭條位置,通報了幾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查處案例,3名正式教師、1名代課教師因有償補課被通報批評。這是合肥市首次公開通報有償補課查處典型案例,合肥市教育局表示:“這是第一次,但絕不是最后一次。”
不僅安徽省,北京、福建、江蘇等多省市的教育部門也在發(fā)聲,表達了對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督察決心,并對違規(guī)事例公開通報。
4月10日公布的2018年北京教育督導任務清單中,北京市教委明確提出,中小學校教師有償補課專項治理將建立長效機制。并且從4月下旬到5月上旬,北京將開展市級層面的重點督查,督查范圍將覆蓋全市每一所中小學校和每一位教師。
事實上,全面禁止教師有償補課的規(guī)定由來已久,近期則作為“師德建設”的專項治理內(nèi)容之一反復被提及。4月以來,各地接連以各類政策、機制和督察的形式,對教師有償補課重拳整治,呈強化趨勢。
然而,“禁補戰(zhàn)”仍看不到盡頭。
禁補戰(zhàn)
2017年以來,魏楓所在的學校已經(jīng)向在校老師傳達過三次教育部門的禁補令。他在福建一座四線城市最好的高中教書,“小縣城是人情社會,學校對老師在外補課一般也是明著反對、暗地默許。”
這與教育部去年關于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現(xiàn)象的調(diào)研抽查結(jié)果相一致。
去年上半年,教育部對遼寧、吉林等六省的11所中小學實地調(diào)研抽查。在督察過程中,教育部工作組發(fā)現(xiàn),“部分地方行政部門、學校、教師認識還不到位,一味強調(diào)學生和家長需求,不能準確理解有償補課治理有關規(guī)定,工作重點不明、方向不清、敷衍應付。”
有償補課是教師在校外進行與教學相關的有償兼職活動的總稱,近幾年作為一類社會問題,遭到輿論的批評與圍剿,甚至由此衍生出“師腐”的新名詞。
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校長李鎮(zhèn)西表示了對“師腐”一詞的不贊同:“不能將個別現(xiàn)象放大為普遍現(xiàn)象,甚至用‘師腐’的詞匯將教師群體一鍋端,把教師群體全部歸于‘師腐分子’。”但他同時承認,初三、高三老師補課的現(xiàn)象在一些地區(qū)較為普遍。
教師課外補習不是中國社會的特例,在許多發(fā)達國家也存在類似現(xiàn)象,不同國家的管理方式存在一定差別。
在以公務人員對待公立中小學教師的國家,公立學校的教師普遍受到嚴格管理,有償補課被絕對禁止,比如日本、德國、韓國等。而美國各地對于公立中小學教師的有償補課行為通常采取“有條件禁止”的規(guī)制模式,即禁止公立中小學教師在一定范圍內(nèi)進行有償補課活動,包括不能給本班或本校學生補課。
在此之前的2015年,教育部便頒布了《嚴禁中小學校和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規(guī)定》,禁止教師組織或者要求學生參加有償補課。這份一般性的規(guī)范文件帶有強制的“無條件禁止”色彩。
在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張冉看來,“限制教師有償補課是因為其潛在的道德風險,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課內(nèi)不講課外講’的問題,這是一種直接的腐敗。”。
經(jīng)濟觀察報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課內(nèi)不講課外講”的現(xiàn)象的確存在。
一位北京的家長告訴記者,自己的兒子在上高三時,基本一個班級都參加了老師辦的補習班,“也不是硬性規(guī)定必須參加,但是老師明確說了,補習班的內(nèi)容是課堂上不會講的,如果你不上,肯定不會呀,而且離高考已經(jīng)不遠了。”但她同時表示,“不能確定‘課上不講’是因為老師客觀上講不了,還是主觀上不愿意講。”
對于這種現(xiàn)象,北京通州一所中學教書的陳敏君老師,給出了另一種解釋。“北京新課程改革以后,提倡學生的學習自主性,老師在課堂講授的時間普遍縮減了。在課堂上講得過多,成為對老師的一種批評。一些教育部門甚至用紅頭文件的形式,對老師的課堂講授時間進行了硬性規(guī)定。”
楊廣鐘認為,不能排除有的老師“課內(nèi)不講課外講”,但輿論以此作為教師有償補課的有罪推定,實際上是對一線教師的真實工作環(huán)境缺乏了解。
楊廣鐘每學期除了正常的教學活動外,還需要填寫各類考核表格。學校對老師采取量化考核方式進行排名,排名的波動會影響到績效工資,嚴重者甚至會被辭退。
除了教學成績外,評教評學、學生家長滿意度等也被納入到老師的量化考核體系中。在層層的考核壓力下,“課內(nèi)不講課外講”實際上存在一定風險。“中學的課程難度比較高,如果為了補課而故意課內(nèi)少講,就可能使全班成績下滑,造成的影響會很明顯。”楊廣鐘說道。
但張冉認為,不排除有的教師能夠做到“課內(nèi)的歸課內(nèi)、課外的歸課外”,即使如此,也應當禁止教師在校外給自己班上的同學補課。“班上未參加有償補課的同學,可能會懷疑教師的公正性,這侵害了公眾對教師職業(yè)的信任。從背后學理上來講,這體現(xiàn)的是教師利益沖突避免的義務。”
各地教育部門對教師有償補課采取了“無條件禁止”的管理方式。
安徽合肥教育局在3月底修訂的《師德考核負面清單》中,將教師有償補課寫入其中,并且強調(diào)“零容忍”的態(tài)度;4月10日,北京教育督導部門也將有償補課作為治理重點,列入2018年督察任務清單中。
但,教育部門的相關規(guī)定仍然存在著模糊地帶。
北京東城一所中學的校長告訴記者,自己贊同教育部門的禁補規(guī)定,可對于什么樣的補課行為屬于違規(guī),教育部門尚沒有清晰的界定。“少年宮老師在外面補課、足球老師到其他學校兼職,以及普通老師在網(wǎng)上開課,這些應不應該禁止?現(xiàn)在還沒有明確的說法。”
實際的督察也存在一定難度。“禁止教師有償補課文件一直有發(fā),教育部門也有在會議上提到過,但目前還沒有具體的督察措施。而且補課老師很多是在家里補習,很難查到,估計會以家長舉報的形式為主。”上述中學校長表示。
利益驅(qū)動?
在教育部2015年出臺《嚴禁中小學校和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規(guī)定》,魏楓主動停止了課外補習。
他第一次給學生辦補習班是在2013年,補習生涯只持續(xù)了短短一年的時間。2013年,魏楓在在成為高三歷史老師之后,班上陸續(xù)有幾名學生家長找他補習。為“稻粱謀”是他選擇給學生補習的重要原因。魏楓坦言,當時決定補課:“一是因為學生家長的要求,二是因為給錢。”一對一的補習,一次1.5個小時,可以獲得300元的勞動報酬,平均半個小時100元。這樣的回報比對于一個剛?cè)肼殐赡昵夷抑行邼男吕蠋煻?,無疑具有著誘惑力。
這一點得到了楊廣鐘的認同。楊廣鐘從2015年開始與培訓機構合作,每周末到培訓機構講課,一節(jié)課能夠獲得500元的收入。而在校內(nèi)上課,一節(jié)課不到五十元。
國內(nèi)的公立學校教師一般屬于事業(yè)性編制,特別是義務教育階段的小學和中學,沒有學費收入,教師工資基本屬于完全的財政性支付。
李鎮(zhèn)西認為,教師群體在薪資待遇上與公務員相比存在不小的差距。盡管《教育法》明文規(guī)定,“確保中小學教師平均工資收入不低于或高于當?shù)毓珓諉T平均工資收入水平”,真正落實仍有一定難度。
公立中小學教師的績效薪資與職稱評級直接掛鉤。魏楓今年剛剛評上中級職稱,在此之前,他一年的工資,包括住房公積金及各類獎金在內(nèi),只有不到七萬。學校的高級教師薪資能夠達到15萬,但這已經(jīng)屬于高級教師中的最高檔,一般只有教齡長、臨近退休的老師才有資格升至高級教師的最高級別。
魏楓并不認為,靠補課賺取外快已經(jīng)成為學校老師中的普遍風氣,也不認為利益是老師有償補課的最大驅(qū)動力。“學校以女老師為主,經(jīng)濟壓力相對沒有那么大,搞副業(yè)并非教師常態(tài)。少數(shù)家庭條件較差的老師,可能會以補課作為兼職。”
在他看來,補課屬于低水平的重復性勞動,在教育市場化程度不高的四線城市里性價比并不高。“不否認個別老師能夠在假期內(nèi)短時間獲得較多收益,但天花板很低。因為福州廈門有專業(yè)的補習機構,形成巨大的分流作用,本地老師的補課價格無法提高。”
補習需求
在教師的課外補習市場中,供給端的樣態(tài)主要由需求端塑造而成。
據(jù)楊廣鐘觀察,小學教師的補習以在校外辦托管班和興趣班為主,中學教師則以課程類補習為主。自己開小班的占到多數(shù),與培訓機構合作的老師相對較少。而在中學的補習課程中,數(shù)理化這三門理科的補習需求占據(jù)主體。
魏楓對補習市場中不同學科的受歡迎程度進行了排序,學科難度、高考權重以及補習效果是三大影響因素。“補習科目以數(shù)學、物理為主,這兩科對高中生智力傷害最大,考試經(jīng)常出慘案。其次是英語,家長重視度高,然后是語文、生物、化學,語文是難出效果,生物化學是較簡單且高考權重少。最次是政治、歷史、地理,其中地理在三者中又最有市場。”
應試教育的身影在有償補課的背后若隱若現(xiàn)。陳敏君認為,補課風起,究其根源,還需要歸結(jié)于應試的教育體制。“初三、高三學生都面臨著升學的問題,常規(guī)的班課教學并不夠,一般需要額外的復習和補課,才能應對高考。所以,一些家長甚至會主動要求老師給孩子補課。”
2017年7月,教育部公布了上半年有償補課治理與督察情況,指出“有償補課行為在一定范圍內(nèi)仍然存在。高中特別是高三年級受高考升學率驅(qū)使,存在組織學生補課并收取補課費的現(xiàn)象,一些初三年級也不同程度存在這些問題。”
近兩年,福建省的老師與學生對高考升學壓力感受地尤為明顯。
在2016年,福建省高考改用全國卷,但成績不佳。“自從福建省考全國卷以來,連續(xù)兩年出慘案,現(xiàn)在全省很多學校都啟動了周六上課的模式。”魏楓介紹。
“考試的壓力一直存在,而且傳統(tǒng)的學校教育很難滿足每個學生的個性化需求,找老師校外補課的現(xiàn)象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把補習一棍子打死也不現(xiàn)實。”陳敏君說道。
一位家長則向記者表示:“家長肯定都愿意孩子不用那么辛苦的學習、不用交額外的費用,然后孩子能考上理想的大學,但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國家整體教育體制不變、高考模式不變,校外補課就不會變。”
針對補習的需求端,教育部在去年的督察報告中提到了下一步的工作規(guī)劃——創(chuàng)新工作方式、疏導需求,其中包括政府購買服務、搭建線上平臺、開展志愿服務等方式。“為追求更多樣、更高水平教育資源的學生家長提供更有保障的教育服務。”
北京市教委作為疏導思路的先行者,在4月6日出臺了《北京市中學教師開放型在線輔導計劃》。根據(jù)這一計劃,北京市將搭建線上平臺,招募區(qū)級及以上骨干教師,為全市中學生在線免費輔導,輔導費由市級財政保障。
北京市第五十四中學副校長張建軍告訴記者:“之前有聽說過這個計劃,但目前學校還沒有收到教委的正式通知。”(吳秋婷)
轉(zhuǎn)自:經(jīng)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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