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細讀，人們首先想到的，大約是英美新批評派。這個活躍在“二戰(zhàn)”前后的文學批評流派，提出的重要術語之一，就是“細讀”（closereading），即通過細致的閱讀，發(fā)現(xiàn)文學文本中的反諷、悖論等特點，進而引出關于語言之張力的論述。為了反對意識形態(tài)介入對文本的解釋、同時也反對思想對藝術的侵擾，新批評派更注重從文本到文本的解釋。而這一傾向，也造成了包括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在內的解構派對其進行解構批評的一個口實。
《沙與世界：二十首現(xiàn)代詩的細讀》宋寧剛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拙著《沙與世界：二十首現(xiàn)代詩的細讀》中的“細讀”二字指什么？它是從新批評來的么？如果要我做一個簡單的回答，那么答案是否定的。實際上，十多年前，當我還在讀大學二年級，一邊旁聽中文系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課程，一邊讀海德格爾的《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并試著寫下第一篇詩歌細讀的文字時，我對新批評派根本不甚了了。以后幾年，也沒有給予太多關注。那時的閱讀興趣，逐漸從文學轉向哲學。而在哲學系上的不少課以及參加的讀書沙龍，大都與“細讀”或“精讀”有關?？档碌摹都兇饫硇耘小?、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伽達默爾的《真理與方法》……都曾在課上一字一句地讀過。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和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的觀念》在老師帶領的讀書小組中也讀過，《心經(jīng)》和《尚書·洪范篇》則是在讀書沙龍中聽老師的詳細講解后多次讀過。
工作之后身在文學院，才回過頭來補“新批評”的課。雖然也有收獲，可是像大學時讀哲學書的欣喜乃至驚絕之感，并不是很多。因此，回想起來，倒是在哲學系的學習，對我后來漸次寫成這些“細讀”文字，影響更為直接一些。
話又說回來，“細讀”是獨屬于“新批評”的么？在新批評派將“細讀”作為一個核心概念提出來之前和之后，難道沒有過其他樣式的“細讀”么？現(xiàn)象學的方法，不就是關于細讀的一個很好的范式？在《藝術作品的起源》中，海德格爾對梵高的名畫《農鞋》所做的描述和闡釋，既是現(xiàn)象學方法的經(jīng)典呈現(xiàn)，也可以看做是“細讀”的一個典范。隨著新世紀的腳步被引進漢語學界的、以列奧·施特勞斯及其友人和學生為代表的古典政治學派，對古典作品的論述與分析，難道不是“細讀”？從《圣經(jīng)》到古希臘經(jīng)典，從希臘羅馬一直到中世紀、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及距離今天更近的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不難發(fā)現(xiàn)，通過古典政治學派的“細讀”和耙梳，西方思想的圖景在我們的視野中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而他們對歷代經(jīng)典展開論述的基本方式則是“繹讀”“解讀”“解釋”“釋義”“義疏”“疏證”“講疏”“剖析”……不只是“細讀”，還是對“細讀”及其意義的伸張與開拓。
雖然上述“義疏”“解釋”等名目多變的稱謂，多是中文翻譯的結果，但是從其論述的具體展開方式來看，如此稱謂也是名副其實的。它同時提醒我們，反觀漢語世界自身的傳統(tǒng)。與之相似的是，從古至今，無論是對四書五經(jīng)的歷代?？薄⒆⑹枧c釋義，還是各類選本的評注與繹讀，抑或像李贄、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等人對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所做的旁批與點評，其實都是“細讀”，只是側重各有不同。
說到這里，不能不提到筆者在南京讀書時，有緣讀到的《德林老和尚講〈金剛經(jīng)〉》（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江味農居士的《金剛經(jīng)講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等具有醍醐灌頂之效的開示之作。這些文意通透的講釋，當然也是對經(jīng)文的“細讀”。類似的作品似乎不大進入主流學界的討論視野，其談論問題的方式與方法也較少得到學界的關注，但是作為一種中國式的學習和細讀樣態(tài)，它們無論如何不該被忽視。這些學習和談論問題的方式，給予后學者的方便和啟發(fā)，同樣不容抹殺。
以上各種“細讀”，路徑和歸旨各有不同，討論問題的基本方式則是一樣的：細致、虔誠、充滿思想的張力與開解力。于是，就帶來一個問題：“細讀”只是一種閱讀的方法嗎？難道它不也是閱讀、進而做事和為人的一種基本態(tài)度，甚至一種基本的德行？
記得多年前，筆者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翻開書即看到前面的《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竟提到“讀法”八十一條。其中有：
?。唬段鲙洝繁仨殥叩刈x之。掃地讀之者，不得存一點塵于胸中也。
?。段鲙洝繁仨毞傧阕x之。焚香讀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
?。段鲙洝繁仨殞ρ┳x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
?。模段鲙洝繁仨殞ㄗx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
讀到這些話時，我?guī)缀鯁∪皇?，禁不住腹誹金圣嘆的天真和迂腐。及至讀到：
?。澹段鲙洝繁仨毐M一日一夜之力，一氣讀之。一氣讀之者，總覽其起盡也。
?。段鲙洝繁仨氄拱朐乱辉轮?，精切讀之。精切讀之者，細尋其膚寸也。
又不得不嘆服金圣嘆實在是個“讀書種子”，懂得如何讀書。繼而自我責備：如此天真、單純、會心到虔敬的讀書態(tài)度，去譏誚、毀謗它，實在是罪過。而所謂譏誚，不過暴露了譏誚者在做人上的虛浮、油滑，乃至庸墮。
從大學起十多年的學習，讓我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大至生活的基本觀念與取向，小至如何看待別人的認真，包括認真到極致的迂癡，都是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問題。面對文藝作品時，這些態(tài)度又會直接影響、甚至決定我們從中會讀到些什么，作出什么樣的反應和判斷，并最終決定我們會成為怎樣一個人。古典政治學派經(jīng)常提起一句話：“敬畏，是從一個偉大的心靈所寫下的偉大作品中學到教益的必備條件。”比敬畏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虔誠，乃至虔信——虔信不是迷信，不是取消自我的思想，而是經(jīng)由自我辯駁之后的認知。我將這些稱之為閱讀的德性。雖然閱讀的德性與人的德行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但是前者對后者具有可能的影響，卻是毋庸置疑的。比如馬一浮先生就曾說，讀書的目的不在以“博文”炫人，而在“窮理”，更在“畜德”。這樣的中國讀書法，是值得我們記取并師法的。（作者：宋寧剛 西安財經(jīng)學院文學院）
轉自：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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