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末，46歲的詩人席慕蓉第一次踏上內(nèi)蒙古高原，找到了她的“原鄉(xiāng)”。在那之前，她是寫下“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鄉(xiāng)愁》，1978年）、“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一棵開花的樹》，1980年）的臺灣女詩人，“以真實的女性情感及女性氣質(zhì)打動了眾多青春讀者”；而在那之后，個人的鄉(xiāng)愁轉(zhuǎn)變?yōu)閷ξ幕奶綄?，她在《蒙文課》、《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等諸多作品中表達了對內(nèi)蒙古高原、蒙古族文化、游牧民族文化的觀察與想法，并為之奔走呼喊。
找到“原鄉(xiāng)”被認為是席慕蓉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在踏上故土之前，她的美術(shù)和文學創(chuàng)作均已有相當影響力，但極少在媒體上公開露面。而近二十年來，在以原鄉(xiāng)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同時，席慕蓉拍攝了諸多關(guān)于蒙古族的照片，進行演講并接受媒體采訪，希望通過這些方式讓更多人了解蒙古族文化。
9月18日，席慕蓉應(yīng)邀在復旦大學民族研究中心舉行的“萬象共生”系列講座上做了題為《在回家的路上》的講演，講述她的成長，她的詩，以及追尋“原鄉(xiāng)”的歷程。她在現(xiàn)場朗誦了幾首詩作，興之所至，手舞足蹈，講到動情處又幾度哽咽。
席慕蓉講座現(xiàn)場
“有些生命里的問題埋伏在詩里”
席慕蓉出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戰(zhàn)火中的重慶，原籍內(nèi)蒙古察哈爾部，全名“穆倫•席連勃”，“慕蓉”是“穆倫”的譯音。她的父母都是來自內(nèi)蒙古的蒙古族人，外婆孛兒只斤•光廉公主是能騎善射、槍法精準的舊王族，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孫。
“我是蒙古族人，但我不認得我的家鄉(xiāng)。”席慕蓉這樣說。在五歲以前，她會講蒙古語，會唱蒙古歌，可是在那以后，關(guān)于蒙古族的一切似乎從她身上褪去了。蒙古高原是父輩念念不忘的故鄉(xiāng)，但在戰(zhàn)亂遷徙中，他們也再沒有機會去過。席慕蓉倉促地在南京讀了小學，又轉(zhuǎn)學香港，為融入當?shù)厣疃W習粵語，自此她的童年便是香港。青少年時期在臺灣和歐洲求學中度過，但“那是青春的原鄉(xiāng)，也不是故鄉(xiāng)——那時候我認為我沒有故鄉(xiāng)。”
許多年以后，席慕蓉意識到，“原來，離散這件事，對于孩子真的是有影響的，對任何一個生命都有。”她羨慕不用經(jīng)歷離散的朋友，“羨慕一直住在蒙古高原，或者一直住在上海的朋友。”
1987年，席慕蓉寫下一首《后記》，她認為有些生命里的問題埋伏在她的詩里，可她自己當時不知道：
藏在童年/藏在模糊的黃昏/藏在逐漸遠去的記憶里/有些什么/零亂而又散漫/正從路的盡頭低聲向我呼喚/仿佛錯誤已經(jīng)鑄成/卻沒有人肯承認/這就是我的整整的一生/以一種多么奇怪的方式進行/在溫暖而又甜蜜/卻一直認作是異鄉(xiāng)的夜里/流淚轉(zhuǎn)述著那些聽來的故事/從陌生的故鄉(xiāng)/從冰寒的歷史（《后記》）
“在1987年，我以為‘這就是我的整整的一生’，沒有想到會有后來。”席慕蓉說。
席慕蓉分享她在內(nèi)蒙古拍攝的巖畫照片。
故鄉(xiāng)這門課的“旁聽生”
這個“后來”就是兩年后，彼時兩岸關(guān)系已取得突破性進展，席慕蓉終于有機會踏上“父母的故鄉(xiāng)”蒙古高原。她乘飛機，坐火車，再換吉普車；從北京到張家口，從張家口到張北，上內(nèi)蒙古高原。吉普車顛簸著，然后草原突然出現(xiàn)，一下子在前面鋪得無限遠。
這一次旅程之后，她寫下《旁聽生》：
在“故鄉(xiāng)”這座課堂里／我沒有學籍也沒有課本／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
此后近三十年，席慕蓉輾轉(zhuǎn)于臺灣和內(nèi)蒙古之間，走訪探尋，出版了《我的家在高原上》、《追尋夢土》、《蒙文課》等散文集，記錄游子如何面對自己的故鄉(xiāng)。在《蒙文課》（作家出版社，2009年）的扉頁上她寫道：獻給我的父母，以及他們漂泊的一生。
“我是草原的孩子，但直到四十多歲，才有機會回到故鄉(xiāng)。”她在散文里寫道：“一次我打開一本童書讀到韋應(yīng)物‘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的詩句時，眼淚忍不住落下。女兒和兒子十分吃驚，覺得這種情感太難以理解。但隨著他們慢慢長大，看到我關(guān)于鄉(xiāng)愁的文字，終于理解了我內(nèi)心一直在追尋的那個‘原鄉(xiāng)’。”
她也曾誤解，以為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族人“很寂寞”。其實蒙古族人的精神生活比城市里豐富得多，“你聽聽長調(diào)，那是從草原、從生命里生長出來的聲音，有這種聲音的人怎么會寂寞？所以我要向各位說，我錯了。我要不斷修正我的錯誤。”
她看到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博物館越來越大，然后不無焦慮地發(fā)現(xiàn)，有好些事物“令人不忍地消逝了”，比如馬鞍。每一副馬鞍，都是一個牧馬人一輩子的伙伴?？墒窃诓┪镳^里，她看到馬鞍，“它們都在裝有燈光的墓穴里面”。
席慕蓉在詩作《余生》里寫到馬鞍：
……唉！我說老弟啊！/ 總說蓋起了樓房是要我們過舒服日子 / 其實想一想我和我的馬鞍十分相像 / 現(xiàn)在都塞在一個小小的洞穴里 / 離開了馬離開了天空和大地 / 布滿灰塵不言不語 / 靜靜地等待那最后最后的結(jié)局
金馬鞍（蒙古汗國時期），現(xiàn)藏于內(nèi)蒙古博物院
再后來，席慕蓉發(fā)現(xiàn)這不只是一個族群的遺憾。她在旅途中遇到瑞士裔的猶太人，倆人互相交換自己的后悔——沒有好好地問過父親，他們當年究竟是如何生活。“如果寫下來，就是珍貴的口述歷史。”
也有一些觀察帶來慰藉，比如鄂爾多斯的朋友帶她了解蒙古族的信仰文化。“那是蒙古族的旗幟，代表了游牧民族的精神狀態(tài)，一切行為都與此有關(guān)。所以，即便當你看到有一些游牧民族文化的（式微），這信仰告訴你，仍有些事物是幾千年來都沒有消逝的。”那是2007年，自那以后，席慕蓉認為自己真正“進入了游牧民族的文化”。
薩滿服飾
“是記憶重回舊地”
席慕蓉常常說起第一次到內(nèi)蒙古草原時的情景：“我一直在叫喊：我來過，我見過，我認得！”
她對童年的“離散”耿耿于懷，這“離散”使她沒有“故鄉(xiāng)”，因為故鄉(xiāng)是特定的時空。可她又常想，“說不定我們身體里有一個帶著走的故鄉(xiāng)，一個和我們一起長大的故鄉(xiāng)”。2014年諾貝爾醫(yī)學獎公布，是一個關(guān)于海馬回的發(fā)現(xiàn)，她覺得欣喜若狂，似乎找到了依據(jù)。“科學家說，海馬回里儲存的記憶，可能來自遙遠的先祖。我第一次站在蒙古高原上，說我來過，那是我大腦里的海馬回在說，是它們累積的記憶重回舊地。”
她曾畫過一棵樹，影子比樹干長許多，長得不成比例。后來在草原上，她看到一棵小小的樹，落日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就是它。“我還沒有見到以前，就畫下來了。”席慕蓉說：“以前我總是講，我不是‘回’到故鄉(xiāng)，是‘去’故鄉(xiāng)。現(xiàn)在我要修正，確實是‘回’。而且不是第一次，而是千百次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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