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戰(zhàn)狼2》現(xiàn)象：逆全球化時代的“中國隊長”

　　要想理解《戰(zhàn)狼2》的成功，只盯著它每天瘋狂上漲的票房數(shù)字是遠遠不夠的，你必須去電影院親身體會一下。不同于以二三線城市主流院線作為大票倉的一般熱門影片，哪怕是在一線城市的小眾藝術院線，工作日深夜場，《戰(zhàn)狼2》的放映廳依舊全場爆滿。在這樣一部主旋律意味濃厚的電影里，人們竟會隨著劇情發(fā)展，投入地高聲喝彩或者低聲唏噓。開場前、散場后人們的交談間，還能發(fā)現(xiàn)不少觀眾是二刷甚至三刷。只要曾經(jīng)真切地置身于這種環(huán)境，與當下普通的中國電影觀眾站在一起，都會感覺到《戰(zhàn)狼2》成功的必然，以及這種“大一統(tǒng)”式成功背后的復雜。
 

　　如果只是把《戰(zhàn)狼2》的大受好評視為“好萊塢商業(yè)片程式”加“民族主義情緒勃興”的產(chǎn)物，未免想得太簡單了。且不說著名的《富春山居圖》其實在結構節(jié)奏上費盡心機地復刻了當年最新的《碟中諜》和《007》，也不說原本欽定的《建軍大業(yè)》現(xiàn)在樂見其成地成了陪跑，就在兩年前，《戰(zhàn)狼》第一部“好萊塢”加“愛國情”的試水，盡管反響不錯，也沒有醞釀成今日如此炸裂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在這個逆全球化時代，《戰(zhàn)狼2》以民族情懷為皮，試圖建立中國特色的自由精神與道德理念，從而提供超越西方模板的中國想象和民族認同，才是它的力量所在。自我升級的“戰(zhàn)狼”
 

　　2015年，吳京攜《戰(zhàn)狼》出擊，斬獲5億票房。和彼時火熱的《葉問》系列相似，這是一部精準投放的愛國主義商業(yè)影片，但是不像《葉問》以古喻今、欲說還休，《戰(zhàn)狼》直截了當?shù)睾俺?ldquo;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影片最后，吳京將試圖逃出國界的終極BOSS壓在國境線上，向對面的雇傭軍高喊：“你們過來啊！”這句臺詞足夠爽、足夠燃、足夠讓小城鎮(zhèn)電影院的熱血青年起立鼓掌，因為它告訴你：今天，我們可以這樣直接回應挑釁。但是，這句臺詞也足夠危險，它讓人們對于“復興”的想象，重新回到了“帝國”的老路上。除了成為我們曾經(jīng)試圖抗爭的“他者”，在二元對立中調換位置，很難提供其他超越性想象。

　　《戰(zhàn)狼2》劇照。
 

　　而《戰(zhàn)狼2》在主旨思想上進行了一次有效的自我迭代。它不是將民族情緒往前推進，而是后退半步，從而試圖贏得更多受眾的認同。這種“后退半步”的余裕，在影片中一方面體現(xiàn)為中國官方的保守克制，恪守“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沒有叛軍傷害中國公民的證據(jù)，堅決不能出兵干涉，冷鋒只能作為無武器、無信息、無援助的平民深入戰(zhàn)地，直到中國工人已經(jīng)被無差別屠殺的視頻傳至國內，上級首肯，才能自衛(wèi)；另一方面體現(xiàn)為中國民眾的道德情懷，起初是基于友情和親情，把非洲小孩帶上軍艦、把中國工人的非洲妻子帶上飛機，后來則是出于普遍的人性，竭盡所能地帶領非洲工人逃離戰(zhàn)火。這種巧妙回旋，讓“戰(zhàn)狼”從民族主義可能的狹隘走向中跳脫開來，贏得了新的表達空間。
 

　　冷鋒作為個人英雄的大獲全勝，讓不少人將其戲稱為“中國隊長”。這種對美國漫威漫畫旗下超級英雄“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的戲仿，點明了一個超級大國在全球秩序重組過程中，其塑造的時代英雄所肩負的雙重含義：既是“美國的隊長（America's Captain）”，又是“美國是隊長（America as Captain）”。
 

　　而“戰(zhàn)狼”系列從第一部到第二部的主題更新，正是從第一重使命向第二重使命過渡，最終完成了對這一雙重使命的詮釋。
 

　　從“弱者認同”到“強者認同”
 

　　傳統(tǒng)套路的愛國主義教育片之所以在今日頻頻失效，哪怕引入無數(shù)明星鮮肉也收效甚微，關鍵在于其情感模式，仍然遵循著“悲情主義”與“弱者認同”。晚清以來弱國子民、備受屈辱的歷史，成為中國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的寶貴資源。“東亞病夫”“落后就要挨打”“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是凝聚民族共同記憶的基礎。然而，隨著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與和平崛起，這種以“悲情”作為演繹方式的講述，正在青年一代中喪失根基。他們成長于中國改革開放、蓬勃發(fā)展的時代，看到的是天朝大國、萬邦來朝，他們懷著一腔熱血驕傲，很難對悲情敘事產(chǎn)生認同與共鳴。
 

　　而“戰(zhàn)狼”系列，則恰恰希望在一個后悲情主義的時代，重新建構一種集體想象的方式。語境從“曾是弱者”，轉變?yōu)?ldquo;已是強者”。面對追兵，工廠要將中非員工區(qū)分開來，接走中國員工，非洲員工只能繼續(xù)留在戰(zhàn)火之中，這種可以理解的國籍區(qū)分，在影片視覺呈現(xiàn)上，卻疊加了“種族（色彩對比）”、“階級（機位高低）”、“性別（中夫非妻特寫）”等復雜含義，瞬間激活了對于中國同樣曾經(jīng)為奴的弱者記憶。然而鏡頭一轉，站在高架上的少東張翰，大聲宣布“都是我的工人，我都要帶走”，又將觀眾帶入“已是強者”的現(xiàn)實。今天強大的我們，拯救了昨天弱小的我們，這種令人激動的超時空拼接，完成了從“弱者認同”到“強者認同”的轉變。

　　《戰(zhàn)狼2》劇照。

　　與之相似的另一場景，是中非人民不分彼此地躲在倉庫中，而叛軍攜重武器來襲，進行慘無人道的無差別地屠殺?，F(xiàn)場消聲，畫面慢速，血光四濺，背景音樂響起悠揚的基督教贊美詩Amazing Grace——經(jīng)典的受難鏡頭，凡俗中的世人在無力抗爭的災難面前，唯有用宗教禱告來呼喚他們的神。而中國海軍在收到證據(jù)、接到指令后，呼嘯而來的遠程導彈，承擔起來拯救平民、重樹正義的責任，由此，在“強者認同”之上，“自我正義”同樣得到確立。
 

　　傳統(tǒng)話語、當代需求、中國形象、西方宗教，都被《戰(zhàn)狼2》穿針引線般一一縫合，最終完成了“弱者認同”與“強者認同”的扭結，在“強者認同”上“自我正義”的提升，讓不同年齡層次、知識背景的觀眾，都得以在其中尋找到可以安放自我情感的位置。
 

　　逆全球化里的中國新秩序
 

　　如果只把《戰(zhàn)狼2》視為國內某種情緒的階段產(chǎn)物，格局可能太小。近些年來，隨著全球經(jīng)濟增長放緩，“逆全球化”取代“全球化”，成為新的世界局勢。特別是剛剛過去的2016年，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曾經(jīng)的“地球村”逐漸被貿易保護、邊境修墻、移民管控所分裂，民族主義和向內收縮，是整個世界當前正在面臨的趨勢。如同20世紀60年代，不但中國內部涌動著革命躁動與極左思潮，歐洲乃至世界也都沉浸在一種狂熱的革命情緒中。這種“逆全球化”的世界性爆發(fā)，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主導全球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經(jīng)濟秩序，已經(jīng)難以為繼，需要尋找新的突破。
 

　　“全球化”不僅僅是國家之間的貿易、投資，還是一種現(xiàn)代政治經(jīng)濟的公共產(chǎn)品（Public Good）。全球化之下，全球各種生產(chǎn)要素都得以流動運轉，局部洼地在價值流通中得以填平，各種生產(chǎn)要素被最有效地利用。如果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貿然剎車，退出乃至阻礙全球化進程，將會對全球經(jīng)濟秩序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貧富差距、制造業(yè)空心化等問題，確實是全球化的可見弊端，但并不意味著就要倒退回來，通過貿易保護主義解決，而是更要通過國際合作、調整與改革后的新型全球化加以克服。當美國不足以承擔起自由貿易的責任時，中國作為新興大國，提供另一角度的解決思路，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不是為了爭當霸主，只是不想一起倒霉。

　　《戰(zhàn)狼2》劇照。
 

　　《戰(zhàn)狼2》在民族主義的表面之下，宣揚的不是逆全球化的自我保護，而是繼續(xù)全球化的自由貿易。這種全球性交流，既是陳博士所代表的科技知識的援助，也是小超市、大工廠所代表的經(jīng)濟貿易的開展。與戰(zhàn)火紛飛的人間地獄、奪取血清以得政權形成對比的，是開篇行云流水的運鏡之中，冷鋒躺在貨車之上，與非洲人民嬉笑怒罵間你賣我買，其樂融融的商貿氣氛。物品的流通，讓非洲人民獲得了物質上的豐裕，信息的流通，讓希望復仇的冷鋒獲得了精神上的支撐，自由貿易的正義與合法，在雙重層面得以確認。
 

　　如同《戰(zhàn)狼2》的成就不在于“超過”《美人魚》，成為華語電影票房第一，而在于“樹立”新標準，用40億、50億的標桿成為后來者競逐的對象；《戰(zhàn)狼2》的意義也不在于“模仿”好萊塢，塑造一個黃皮膚黑頭發(fā)的超級英雄，拍成每年一部的系列電影，而在于“創(chuàng)造”新形象。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戰(zhàn)狼2》所書寫的全新中國想象，不單是面向國內的，同樣是面向國際的。它從民族情懷出發(fā)，走向的是維護世界范圍的自由經(jīng)貿秩序，建立中國特色的道德規(guī)范，正是這種“表里不一”，提供了超越西方模板的全新想象，對內完成國內不同群體的整合統(tǒng)一，對外完成中國形象的豐滿塑形，承擔起來大國崛起之后嶄新的話語責任，這才是這部電影的超越性和感召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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