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鐵山上過的母親

在鐵山上過的母親

孫天勝

　　又到了萬家團圓的時候，看著日漸變圓的月亮，我想起了鐵山上的母親。

　　母親在世的時候，幾次聽她說過一句話：我是在鐵山上過的！說這話時，她臉上滿是笑容。我初時不解其意，俗忙中也未深究，后來才明白，舊時的貨幣是銅做的，沒有銅哪里有錢？而在鐵山上過，那是沒有銅的，引申出來，就是自己手里沒有錢，沒有一分錢。

　　母親生養(yǎng)了我們兒女幾個，為什么她手里沒有錢呢？

　　多少年來，我們家都是靠父親被劃右派后那點微薄的收入來生存的。由于錢少，父親拿在手里，每一分都是省儉著花，也沒有想到給母親手里放一點。到后來，我們做兒女的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收入，孝敬父母時，也都習慣性地把錢放到父親手上，沒有想到也放點到母親手里。

　　母親手里拿錢的時候很少。偶爾她出門的時候，該拿多少錢，父親總要量入為出地算半天帳，往往是拿得不多不少，正好夠。但出門在外有時難免碰到意外，比如那年甥女出生，母親帶小妹去姐姐家照顧，半途中因為沒有趕上車，必得住上一晚，母親難為極了，只好住在車站的候車室里。吃飯呢，好心的人給了母親和小妹兩個煎餅，才讓母親度過那個窘困的夜晚。

　　多少年來，我們做兒女的都忙自己的工作，從沒細想一下，手里沒有一點錢，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母親手里如果有錢，她可以自己買點想買的東西，她可以給孫兒孫女買點吃食，逗他們開心，可是這點自由支配的權利，母親卻沒有。直到母親去世，直到我們已近退休或已經(jīng)退休，才感覺出來，手里沒有一點錢，那感覺真是太糟糕了！偶爾手頭緊張，窘迫的心情常讓自己記憶許久……

　　我上大學后，家里依舊很困難。有一次我寫信跟家里要二十塊錢，想買幾本書。當時還沒到父親發(fā)工資的時候，父親就讓母親跟近房的一位二奶奶去借?！皬埧谌菀缀峡陔y！”這是母親在別人跟我們家借錢借糧票時常說的話。這次輪到她去跟二奶奶借錢了，我至今也想不出，母親當時是怎樣難為的心情？好在二奶奶知道母親的為人，母親借到了我要的錢。今天想想，如果二奶奶不借這個錢，母親回來一定非常非常難過的。

　　這是我放假回來后才聽妹妹說的。早知如此，我什么書也不買，生活費吃飯還是夠的。雖然我四年大學沒吃過一根二分錢的冰棍，沒喝過一口便宜的啤酒，也沒去過要花門票錢的大明湖和金牛公園，但對于這次跟家里要錢買書，讓我后悔了一輩子。

　　回想起來，我是什么時候自己手里有錢的呢？大概是讀高中的時候，臺兒莊距家二十五里地，一周回家拿一次煎餅，父親也就給我手里一點零花的錢，到底多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有次逛新華書店，盯上一本精裝的《世界地圖集》，定價四元。猶豫幾番，又去看了三次，攢了好久，才一咬牙買了下來，須知當時的雞蛋是五分錢一個，一本地圖冊，八十個雞蛋沒了。

　　那時我迷上了玄想，曾經(jīng)問過老師：“宇宙的外面是什么？”所以看到那本載有遙遠異方的奇妙的圖冊，就看得我神魂顛倒。誰曾想，多少年后恢復高考，我竟然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讀了地理學專業(yè)，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嗎？

　　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種地，冬季里扒河工，累死累活上個月，完工的時候分得了十幾元錢，這是我掙得的第一筆大錢，趕緊如數(shù)交到父親手上。后來當了半年民辦老師，除了生產(chǎn)隊里記工分，每月還能有幾元的報酬。我把大頭給家里，自己才有了一點自由支配的金錢。雖然很少，但卻能買一點自己想買的東西，那只上海牌口琴，便是那時的奢侈花銷。

　　母親離開我們?nèi)嗄炅耍覙O少夢見母親，只覺得心中有愧，是母親不愿見我。沒有想到的是，今年暑期去黃島，帶著小外孫避暑，竟然在一個夜晚夢見了她！夢里我跟父親一起，從街西頭小學大門進來，老遠看見像是母親的身影在房間的床上掛蚊帳，我忙問父親：是母親回來了嗎？父親說是的，我聽后一溜小跑跑到屋里，摟住母親就大哭，邊哭邊問：娘您這些年到哪里去了？您知道我們多想您嗎？母親只是緊緊地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的兒啊，我的兒?。?/p>

　　今天我手里已經(jīng)有了許多可以自由支配的錢，也知道在鐵山上過的母親是什么滋味了，可母親卻不在了。

　　至愛的母親，如果有來生，我們還做您的兒女，到那時候，我們一定把您從鐵山上背下來！

　　作者簡介：孫天勝，筆名蘭陵散人，江蘇師范大學教授，魯南臺兒莊人。大學時習地理專業(yè)，于人與自然關系多所關注。發(fā)表論文一百余篇，出版有《蘭陵春秋》、《此愛不關風與月》、《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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