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我不想在小說中尋求任何清晰的道德觀


來源:中國產業(yè)經濟網(wǎng)   時間:2017-10-05





  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KazuoIshiguro)獲得了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2015年3月,《被掩埋的巨人》出版后不久,石黑一雄接受了赫芬頓郵報專欄作者麥迪·克拉姆的采訪,以下為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宋僉的編譯,記者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上海譯文”(stphbooks)。


  2015年3月,與拉什迪、奈保爾并稱“英國文壇移民三雄”的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版了十年來首部長篇小說《被掩埋的巨人》。這部被媒體贊為“顛覆了西方奇幻文學既定模式”的小說一出版就得到了各方好評。


  《被掩埋的巨人》創(chuàng)作過程花費了整整十年時間。但與許多頗受期待的文學新作不同,這不是一部壯麗的史詩,會講述跨越一個世紀的烽火連天;也不是一篇對他個人經歷的精心拼合與再敘述。對這則娓娓道來卻感人至深的故事,作者自己給出的判定是“寓言式的”。


  《被掩埋的巨人》故事發(fā)生在公元500年前后,亞瑟王時代的不列顛,那是一段我們知之甚少的歷史時期。小說講述一對年邁的夫妻希望尋回他們失落記憶的經歷,與此同時他們和他們的鄰居卻似乎全都染上了一種群體性的失憶癥。


  男女主人公艾可索和比特麗絲獲準離開他們生活的村落,踏上了路途,一路上先后遇到了一群嗜血的精靈:一頭曾經兇殘無比、如今年老體衰的巨龍;一位充滿激情、胸懷復仇烈火的武士;還有一名倔強的船夫,將旅人們渡往伊甸園般的神奇樂土。很快,他們從垂垂老矣的高文爵士(就是《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中的那位高文)口中得知,巨龍那附了魔的吐息就是這記憶迷亂的源頭。


  拋開奇幻的情節(jié)設定,石黑一雄將他的小說稱作是一則“放大的隱喻”,探討的是社會記憶以何種方式運作:不論是一個試圖忘掉一場戰(zhàn)爭的民族,還是一對努力回憶他們香艷初會的夫婦。


  盡管在許多之前的作品中探討了個人記憶的復雜性,石黑一雄還從未嘗試在社會層面上直面記憶對我們的影響。“我希望人們能夠領會到記憶與欲望是何等難以把握的問題,”他對《赫芬頓郵報》如此說道。“我希望強調人類所身處之困局的復雜性。”


  以下為石黑一雄接受采訪時的回答。


  關于創(chuàng)作一部(至少在表面上)與自己早期作品迥異的小說


  我最初的想法是繼續(xù)我之前寫作中所慣常的那種獨白。在《別讓我走》與《長日將盡》中,你所看到的僅僅是一個人物的內心意識。他們翻找自身的記憶,有時又會逃避過去中的那些令人不安的片段。而那個問題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什么時候,我們不如將往事遺忘,并將它們永遠塵封在遺忘之中?”


 ?。ā侗谎诼竦木奕恕罚﹦t并非一篇第一人稱的敘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我之前從未涉獵的背景之中,這是兩個顯而易見的變調,而這兩個變調都是我有意為之的。


  我做了一件15年來,我一直想做而未做的事,也就是寫一部圍繞那個問題的小說——何時應當回憶,何時不如遺忘——并將之擴展到一個更大的層面上:一個社會,一個民族,一個共同體。我無法以第一人稱來完成這樣一種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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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掩埋的巨人》英文版


  這本書不適合局限在單單某一個個體的頭腦中。我必須設法描繪出整個共同體,才能讓敘事的發(fā)展走出關鍵性的一步。


  關于集體記憶及其在戰(zhàn)爭中的角色


  (《被掩埋的巨人》)的創(chuàng)作動因來自于南斯拉夫解體時我在歐洲的見聞,來自于盧旺達的種族屠殺。這兩起事件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接踵而至。它們既駭人聽聞,又令人困惑:同在一個小村莊里比鄰而居了整整一代人的兩個民族,一度親昵地將自己的寶寶托付給對方照料,怎么會突然在一夜之間舉起屠刀彼此相向?


  鄰居與鄰居反目成仇,可怕的屠殺隨即降臨。這在我看來,就像是某種埋藏的記憶被人刻意地喚醒了,人們這才對彼此心生這般的仇恨。


  我一直沒有完全放棄以這些事件為背景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的想法。但我想,如果我這樣做了,那將是一部偏向紀實或歷史的作品。那將是一篇講述南斯拉夫的解體,或是大英帝國與美國奴隸制的故事。但讀者會不可避免地將它看作是僅僅圍繞那一個事件的敘述。


  我想,作為一名不同于非虛構類作者的小說家,我應當可以站遠一步,承認這類事件是人類遭遇的一種固定模式,你會看見它們在整部歷史中反復出現(xiàn)。


  我想說,我所看到的這件事是普遍存在的,或許是永恒的,因此我想將它放置在一個讀者能夠看出我并非特別感興趣的背景之中。這在很大意義上是一個隱喻的背景。而發(fā)生在其中的則是一個我們可以映射到晚近歷史中的故事。我甚至考慮過讓小說中的人物從一個背景跳躍到另一個背景中,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所有這些案例,外加種族隔離后的南非以及二戰(zhàn)后的日本這樣的社會。也許未來確實會有這樣一部小說誕生,我們可以在其中看到某個模式一次又一次地重現(xiàn)。但我最終選擇了創(chuàng)作一部近乎寓言的作品。


  關于創(chuàng)作情感小說而非政治小說


  我并沒有處心積慮地力求史實精確。我筆下的迷霧中有食人魔,水中會鉆出小精靈。也不想尋求任何清晰的道德觀——我從不在小說中以此為目標。我喜歡勾勒突出人之為人的某張?zhí)囟ǖ拿婵?。我并不想指手畫腳地說,不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我想說的是,這就是我對這件事的感受。在一部小說中,情感對我而言是至關重要的。


  關于戀愛關系中的“寬恕與遺忘”


  我同樣希望將這個關于記憶的問題映射到婚姻關系中。我感興趣的是共同的記憶在一段婚姻,尤其是(比如本書中的)一段長久的婚姻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大部分持久的關系而言——不論是親子關系、兄弟姊妹關系,還是朋友關系——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有一些事情是我們寧可拋諸腦后,不再提及的,總有一些令人不安的陰暗旅途。這時,最明智的做法似乎就是將它們深深地掩埋。


  但在一段像婚姻這樣的關系中,你又不得不問,如果你矢口否認某些事情曾經發(fā)生過,如果你真的將它們徹底遺忘,那么,這又會對愛情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樣做是不是某種意義上的不真誠?這樣的關系還是“真正”的愛情嗎?另一方面,如果你真的回到了過去,直面它、直視它,這樣做是不是同樣會摧毀愛情呢?


  關于在創(chuàng)作中將記憶與遺忘化作某種超自然的力量


  我需要通過某種途徑來使所有人失去記憶,或者使他們的記憶變得極其支離破碎。這也許是一種隱喻,反映的是我們所在的世界中某種復雜、微妙得多的東西:我們的記憶是通過媒體、大眾娛樂、歷史書籍和博物館來控制的。課本就是人們企圖控制社會記憶的一個關鍵又明顯的例證。


  當然,這件事總是不斷地在日本引起爭議。日本的歷史教科書沒有提及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對東南亞的所作所為。


  這不是魔法,但有人確實在施展這樣的法力。在我筆下的那個經過簡化的神話背景中,我創(chuàng)造了一片降臨在這片土地之上的迷霧,而這迷霧的超自然魔力能夠使人遺忘。


  你可以爭辯說,降下這片迷霧的人心懷著一個相對良善的動機:阻止這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huán)。又是你只能通過強行制造某種遺忘癥來實現(xiàn)這一點。在我的故事中,脆弱的和平就是通過這片迷霧來維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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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掩埋的巨人》


 ?。ㄔ跁校┻@對(主人公)夫妻的想法是:為了讓我們愛能夠存續(xù),我們需要我們的記憶。我們上哪兒去找驅散遺忘的解藥呢?我們怎樣才能讓記憶復蘇呢?就這樣,它展開成為了一則發(fā)生在那些想要讓迷霧延續(xù)的人和那些想要讓迷霧消散的人之間的故事。


  關于將他的作品定義為科幻類、奇幻類或其他文學類別


  我想我也可以將這個故事設定在未來,那樣人們就會稱它為科幻小說了。如果你寫了一個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人們就會稱它為奇幻小說。


  為什么說普魯斯特言過其實了


  完全坦白地說,除了普魯斯特的開頭一卷,我認為他的文字實在是無聊透頂。普魯斯特的問題在于,有時你讀完了一個精彩至極的段落后,接下來就要面對兩百頁赤裸裸的法式勢利眼、上流社會的各種小花招,還有純粹的自我放縱。如此這般,沒完沒了。但偶爾,我想是當他觸及記憶時,他的文字可以非常優(yōu)美。


  我想,他談論記憶的方式與我的這本書可能不太一樣。他非常擅長于捕捉記憶的情感本質。我猜正是他促使像我這樣的人在一開始動了圍繞記憶提筆創(chuàng)作的念頭。


  關于小說相對于電影對記憶的描繪


  大多數(shù)小說都會在某個節(jié)點上以某種方式涉及記憶。記憶在小說中也如魚得水。但它在電影中就不那么契合了。這同表達形式有關。我們有閃回手法,而它確實只是一種手法——相當生硬。它是一種敘事手法,而非捕捉記憶質感的一種認真的嘗試。時不時地,總有人試圖去做這件事。


  我還在想,這是否同另一個事實也有關系,那就是:每當回憶時,我們的記憶總是以定格畫面再現(xiàn)。如果我現(xiàn)在請你回想你童年時代的某段關鍵的記憶,你會發(fā)現(xiàn)你看到的是定格的圖畫,充滿了感情。但你得設法弄明白,這些感情是如何嵌入那幅活人造型的靜態(tài)畫面的?接著,你又會問,這幀畫面之前發(fā)生了什么,那一刻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在小說寫作中,做到這一點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內心獨白足以幫助你實現(xiàn)目標。動態(tài)畫面似乎與我們記憶的運作方式是相悖的。它具體明確,采用現(xiàn)在時態(tài),而且以均勻的速度展開呈現(xiàn)。這似乎與記憶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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