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看完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獲獎影片《地久天長》,行駛于濃蔭覆蓋的上海街頭,許多個無端的念頭與路燈同時飄過。
其中一個念頭有關于上世紀90年代風靡一時的國產(chǎn)電視劇《渴望》。我想起曾經(jīng)在《渴望》的豆瓣小組看到過一個問題:如果劉慧芳嫁給了宋大成而不是王滬生,那會怎么樣?當即有人答:那就沒有后來了??吹健兜鼐锰扉L》,我明白這就是其中的一種后來。王景春飾演的劉耀軍與詠梅飾演的王麗云,一如宋大成與劉慧芳的設定,是某大型機械制造廠里的技術工人;人物性格也相似,劉耀軍和宋大成一樣的憨厚本分,王麗云如劉慧芳一般秀美內(nèi)斂。宋大成和劉慧芳假若結婚生了孩子,住在筒子樓里,那么《地久天長》幾乎可以看作是他們的故事接著往下寫。
之所以產(chǎn)生這個念頭,可能與散場時聽到走在前面的一位女觀眾的評論有關,她的意思是,很不喜歡《地久天長》這部電影里所褒揚的這種寬宏、諒解、逆來順受。這讓我立刻聯(lián)想到一度成為“好女人”典型的劉慧芳:善良,犧牲自我,承受一切,忍受一切,原諒一切。當年,劉慧芳的命運被熱烈討論過,三十年后,當我在一部獲得國際聲譽的劇情長片中隱約看到這種被命名為“人性美”的、熟悉的價值取向時,我不禁在想:《地久天長》比《渴望》進步了嗎?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不妨繼續(xù)比較《地久天長》和《渴望》?!犊释窂?969年說起,《地久天長》從80年代初說起,可遇上的難事兒,都是關于孩子。所謂關于孩子,就是關于血緣和親情的繼承和延續(xù)?!犊释泛汀兜鼐锰扉L》里各有三對夫婦,戲劇沖突皆圍繞血緣和親情,以及受這兩者而影響的相互關系——友情。進一步說,兩部片子的編劇思維似也具有某種同構性:在一個特定的小群體里,將時代的不可違抗與私人罪愆疊加,造成無從歸咎、無法歸咎的傷痛?!犊释防铮瑒⒒鄯紦斓降暮⒆邮且蚱涓赣H被追捕(時代因素)而丟失的,這個孩子又因失于監(jiān)護(私人因素)而健康受損?!兜鼐锰扉L》里,劉耀軍和王麗云的孩子“星星”因好友“浩浩”的爭強好勝(私人因素)而溺水身亡,而在那之前,這對夫婦因時代因素而失去了本能避免“失獨”局面的二胎孩子。這是無法解鎖的命運定局。
不過,《地久天長》畢竟有一個與《渴望》明顯的區(qū)別,那就是觀眾既找不到誰可恨,也找不到合適的淚點。記得童年時看《渴望》,只要一閃回,一特寫鏡頭,一配樂,這“三板斧”一掄,男女老少必淚下。可是《地久天長》的故事比《渴望》殘酷得多,整整三個小時卻并不致力于悲傷,導演給了充分的留白。我一個朋友看了電影后說,很難理解為什么在柏林電影放映時會讓那么多外國人“淚流滿面”,因為她確實并沒有被感動到。另一個朋友告訴我,只有這個畫面讓她一下子淚眼模糊,那就是多年后劉耀軍與王麗云在病房外與已經(jīng)長成人的“浩浩”相逢。我記得很清楚,那場戲也沒有拍劉與王的正面,正面的是杜江扮演的高高帥帥的“浩浩”,你一定會想到,如果“星星”長大,也該是這個身高這個模樣了。這一時刻,導演沒有給“演”任何機會,觀眾處于劉、王心底的波瀾之中,也像他們一樣在這個匆忙的瞬間按捺住了,來不及仔細體會這活生生的劇痛。
我的淚點也不妨公開。那是在劉、王夫婦在走避南方多年后回到故鄉(xiāng),帶了酒、水果和紙錢去祭掃兒子的墓地時,劉耀軍薅去墓地上一腿高的那些雜草,又從手中的草中分出一半來,直接當了掃把,掃去墓碑前的塵土。完了之后,兩人一左一右坐著,丈夫喝祭奠用的白酒,妻子神色淡然地吃供在碑前的蘋果。風該怎么吹就怎么吹。沒有配樂,沒有空鏡頭,沒有大景深和大特寫。換句話說,沒有抒情,但情就在這里。
我們在風化巖的顆粒上看到了風。每張臉都是命運的雕刻。
很多年前,我在一個小飯館吃飯,旁邊一對年近老年的夫妻在埋頭進餐。他們就點了一個菜。妻子把其中一部分不吃的食物熟練地劃到盤子的一邊,丈夫就像吃自己盤子里的菜一樣迅速刮進自己的碗。全程無對話,無眼神交流,吃得極流暢、極自在、極徹底。像某種配合訓練。最后,兩人同時站起來,打了一個嗝,離座而去。那時我還年輕,我驚訝,不解,受傷,我希望將來我的婚姻生活不會落到這種地步。而現(xiàn)在,我的想法是:這對夫妻吃飯的過程拍下來,或許也是一部好電影,像《地久天長》一樣舍得不加鹽、不加辣、不加香料的好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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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地久天長》比《渴望》進步了嗎?
轉自: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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