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中國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jì)信息網(wǎng)   時間:2021-04-09





 春去春又回


 趙爾俠


?。ㄒ唬?/p>


  熬真是個能人,咱莊上誰有他有本事?花白胡子蹲在半截墻根前瞇著著眼曬太陽,他抽著煙袋嘀咕。像是對滿大街的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劉莊小學(xué)和管理區(qū)衛(wèi)生所鄰墻,門前是條四米寬的鄉(xiāng)道,東西向貫村而過,路北是村里閑人們曬太陽的地方,快嘴大嬸稱那兒為“等死臺”。天天坐在那兒曬太陽的人可不就是在“等死”么?“等死臺”對過路南,連著開了兩家小賣鋪,快嘴大嬸開的這家正沖著學(xué)校大門。


  誰不說來,咱莊上哪個小青年能比得上熬拉饞,嘖嘖??熳齑髬饠n著袖子,歪靠在自家小賣鋪的門口,“三大爺,咱莊上,誰要是再打光棍,就去拜熬當(dāng)老師,你看看人家熬,啥都缺,就是不缺女人,連他爹那個老東西都跟著沾光,嘖嘖”。


  這話說得口味太重,花白胡子沒接話茬。呼的一陣北風(fēng)刮過來,天氣乍暖還寒,我縮著脖子路過,花白胡子嗆得大聲咳嗽起來。


  熬是誰呢,我尋思著,到這個村子教學(xué)快一年了。未見其人,已聞其名不下十回。走進(jìn)辦公室未來得及落座,我連忙跟同事打聽,熬是誰?咋滿大街的夸他呢?


  熬,那可出名了?本鄉(xiāng)同事意味深長地瞅我一眼,有空,好好跟你啦啦,說著她拿起教本向教室走去。


  預(yù)備鈴?fù)蝗豁懥?,電子女人用最溫柔的聲音提示著:“上課的時間就要到了,請同學(xué)們輕松走進(jìn)教室,準(zhǔn)備上課?!?/p>


  我更加納悶了,好像我若不知道熬是誰,就跟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似的。


  谷雨節(jié)那天,學(xué)校門口的花池里,櫻花開到荼蘼。午飯時間一到,櫻花樹下賣豆腐腦的小吃攤上生意立馬熱鬧起來。


  熬個龜孫子來了,花白胡子喝著豆腐腦忽然朝東邊一努嘴,白白花花的豆腐腦粘在他的胡子茬上,像初冬的荊棘刺上掛滿了霜花。


  順著花白胡子的提示,我第一次看見了熬,他大約有二十來歲,個矮,膚色黑,一對小老鼠眼眨巴著,耳朵里塞著耳機(jī),嘴角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走過。


  “熬,聽說你又搞個上海大閨女?”快嘴大嬸老遠(yuǎn)招呼他,撇著嘴角加一句,真管哪。


  熬好像未聽見,又像是懶得搭理,竟揚(yáng)長而去了。


  “你看,就這熊樣,豬八戒披麻袋——要人物沒人物,要衣裳沒衣裳的,就是有手段。”見熬不理她,快嘴大嬸有些憤憤不平,罵罵咧咧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熬。


  這個神一樣大名鼎鼎的人物顯得其貌不揚(yáng),很是一個老實(shí)孩子的模樣。


(二)


  暑假過后,學(xué)校新開設(shè)了幼兒園,我被安排去幼兒園工作。幼兒園位于村外縣道旁邊,租了一個閑置農(nóng)機(jī)銷售廠的一半作為校園。廠子另一半停放著幾輛未賣完的農(nóng)用車,最西北角落處一間僻靜的房子里住著看門人,那小屋門常鎖著,整個院子里有一種詭異的幽靜。為了孩子們的安全起見,校領(lǐng)導(dǎo)把幼兒園區(qū)域用一人高的矮墻圈起來,和農(nóng)機(jī)廠院子隔開。在孩子們的哭鬧聲和家長們接送孩子的聒噪聲中,兩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滿院子里紫紅色的紫葉李樹下,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幼兒園生活的小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跑著,叫著,鬧著,像追隨著母雞的小雞仔們。老師們就是去廁所也難以抽身,身后總跟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孩子。


  “校長妹妹,”忽然有人從矮墻上探出頭來,黑的臉,白的牙,小老鼠眼眨巴著沖我笑,我覺得此人好像在哪兒見過。


  “校長妹妹,咱是鄰居,我是這個廠子看大門的?!彼砗笠恢?,自我介紹道,同時墻頭上探出的腦袋伸得更長些,像被人捏住脖子提起來的鵝。這下我看清楚了,他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校長妹妹”這個稱呼讓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姓趙,喊我趙老師就行,我更正說。既然是鄰居,人家又是看大門的,俗話說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或許幼兒園里里外外還要拜托人家照料呢,想到這里,我笑笑,既是鄰居往后還請您多多關(guān)照。


  我話音剛落,噗通一聲,那個人竟從墻頭上跳下來,滿臉堆笑站在我面前。但見他矮矮的個子,微胖,黑臉白牙,他把胸脯子拍得山響,校長妹妹你情管放心,只要俺住在這里,那些小偷小摸,哼,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來。話畢,他又自來熟地拿起掃帚打掃起院子來。我忙制止說,不用不用,謝謝,我們有排的值日老師,她們會按時打掃,再說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不要打掃,謝謝了。


  他并沒理睬我的話,自顧自地把院子掃了個遍。這才扶著掃帚站住,眨巴著小老鼠眼說,校長妹妹,給你商量個事。俺孫子四歲了,能到這園里上學(xué)不?


  咋不能呢?我說,歡迎啊,孫子?您都有孫子啦?看起來那么年輕。我心里暗自尋思:聽說看門人是個光棍,他哪兒來的孫子呢。


  嗨,還不是因?yàn)榘?,那個鱉羔子天天五作六受,,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忙地解釋,俺孫子長得可真不賴。


  熬,熬是您兒子?我大吃一驚,我說看著他有些面熟呢,原來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熬他爹哇。


  村里都說您兒子怪有能,我恭維了一句。


  能個錘子,他猛地拱起后脖頸子,深吸著鼻腔發(fā)出“吭吭吭”的聲音,接著一口濃痰砰的吐在水泥地上。他大概覺得有些不妥,又用腳來回地搓碾著。


  這情景讓我尷尬起來。


  俺孫子上學(xué)的事,中不中?俺也沒錢交學(xué)費(fèi)。他忽然又換了一種很不在乎的神情,擺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勢來。不等我回答又加一句,讓俺孫子跟著幼兒園吃住就太好了。說話間他眨巴著小老鼠眼盯著我。


  我內(nèi)心里有些不安起來。想了想說等我請示一下領(lǐng)導(dǎo),說說您家狀況和免學(xué)費(fèi)午餐費(fèi)的事,然后再通知您吧。


  他答應(yīng)一聲噌噌兩下又躥上墻頭不見了蹤影,大門對他來說竟是擺設(shè)。


(三)


  秋雨下起來就沒完,院子里濕淋淋的,無數(shù)片深紫色的落葉堆積著躺在冷冰冰的雨水里即將化作春泥,我打著傘,清掃著水洼里的落葉。


  “校長妹妹,”墻頭上又探出一個帶斗笠笑嘻嘻的尖腦袋,黑臉,白牙,眨巴著小老鼠眼:“你說,俺又找個兒媳子,有人照看孩子了,俺孫子上學(xué)的事就等等再說?!?/p>


  那好,我應(yīng)一聲,心里如釋重負(fù)。


  “俺這個兒媳子可俊了,熬,這鱉羔子好眼力呢?!憋@然他還沒顯擺夠,趴在墻頭上繼續(xù)眉開眼笑地啰嗦?!靶iL妹妹,你過來看看,俺兒媳婦就在院子里頭?!表樦种傅姆较?,我果然看到一個細(xì)腿細(xì)胳膊細(xì)腰的小女子,撐著一把花傘,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轉(zhuǎn)圈圈玩兒。那個男孩,不用說,就是要來上學(xué)的小家伙了。


  你兒子熬呢?他上班去了?我對熬始終充滿好奇,忍不住打聽。


  這個混蛋要是能干點(diǎn)正事就好了,東一天西一天的天天他娘的閑逛。我說的話題令對方很掃興,他極快地閃人了,轉(zhuǎn)身太猛,地上又滑,呱唧一聲,他摔了個仰八叉。


  雨下得更密實(shí)起來,隔壁新組合的母子急匆匆跑進(jìn)屋里。


  午飯后孩子們都在睡覺,老師們壓低聲音聊天。我說,爆個料,隔壁看門人又找個兒媳婦。


  你信他,什么兒媳婦,杜老師撇撇嘴,不屑地說,就是個拐來的網(wǎng)友。顯然杜老師更了解那家人的底細(xì),一家三口,三個光棍兒就擠在那個獨(dú)間小屋里,來了女的也住一塊,爺倆作死。


  杜老師話音剛落,我頭皮嗖地麻了。


  怎么一塊住,巴掌大的地方……另一個老師也無法相信,遲遲疑疑地反問。


  他們就不是個人,豬狗不如。杜老師恨得罵。


  那個小孩是誰生的?孩子的媽媽后來呢?


  聽說是個蘇州女孩給生的,那個女子在這間屋子住的時間最長,一年多,擱下孩子,才讓走。走的時候都瘦的沒人形了。


  聞?wù)呓赃駠u起來。世界上怎么怎多傻女孩的你說?


  熬就是不缺女人,會哄會騙,女孩兒,也就信。走了一個,又弄來一個,你說出奇不?杜老師又反問。


  沒人應(yīng)聲,大家都在反思著什么。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隔壁,濕漉漉的地面上,細(xì)胳膊細(xì)腰的女孩和小男孩又在飛跑著轉(zhuǎn)圈,我不由得為她揪心起來。


  時間一周周過去,隔壁水靈靈的女孩子迅速地枯黃干澀,像樹上干枯的葉子,皺巴巴起來。偶爾也見到熬騎著電動車帶著她嗖地從墻外躥過,女孩緊緊摟著熬的腰,像所有的情侶樣大聲說笑著。


  我略略放心了些,或許這個女孩和熬會有個善終的。


  小雪節(jié)氣一到,天氣越發(fā)冷得緊。幼兒園里開始準(zhǔn)備取暖的問題,老師們討論著最合適的取暖方式,你一言我一語的,辦公室里鬧哄哄的。


  “校長妹妹,開門?!庇變簣@的大門被人搖晃得咣當(dāng)作響。


  門口站著的正是隔壁看門人,他露出白森森的牙對我笑,推著一個黑胖木訥的小男孩,說道,校長妹妹,送來了,俺孫子就是不會說話,老師們多費(fèi)心。


  我穿著薄棉衣仍冷得受不住。眼前的這個四五歲的男孩子,瞪著他呆滯的小老鼠眼,穿著單褲和油膩膩的毛衣,黑紫的嘴唇微微打著哆嗦。我拿一盒牛奶給他,還沒來得及遞到他手里,他像狼一樣撲上來,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想把牛奶奪過去,我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看你看,孬吧?咬校長奶奶的手,四十歲的黑臉白牙做斥責(zé)狀。


  我身上又是一層雞皮疙瘩,這都是什么稱呼。


  孩子就這樣收下了,幼兒園里的幾個老師試圖教他說話,無論問他什么話,你爸爸呢?你爺爺呢?你叫什么?他都面無表情,但是只要是看到吃的,他就像小獸一樣一躍而起,搶過來大吃。


  北風(fēng)一陣陣地刮,豐盈的紫葉李樹冠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像只拔光了毛的母雞丑陋不堪。隔壁院子里人影皆無,那個細(xì)胳膊細(xì)腰的女孩像從未在這里出現(xiàn)過一樣,無聲地消失了,她來自哪里,去了哪里?誰也不知。四十歲的熬他爹,二十歲的熬都一天到晚見不到人伢兒。一個接一個朦朦朧朧的夜幕下,四十歲的黑臉白牙站在幼兒園門口牽著孩子離去。偶爾二十歲的黑臉白牙,耳朵里塞著耳機(jī),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牽著更小的黑臉白牙揚(yáng)長而去。


尾聲


  院里的紫葉李又抽出嫩芽,春天再一次來臨,新學(xué)期伊始,鄰居家的小孩沒按時來上學(xué)。果然,隔壁的院子里又飛跑著一個紅蘋果臉的女孩,那青春的氣息似乎足以催開滿園的花朵。四五歲的黑臉白牙站在一旁冷冷地瞅著這位新的來客。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隔壁鄰居又會趴在墻頭,笑嘻嘻地露出白牙,校長妹妹,俺又有了兒媳婦了,熬這鱉羔子真他娘的好眼力呢。


  爾俠原名趙爾俠,臨沂蘭陵人,教師,業(yè)余寫作。



  轉(zhuǎn)自:中國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jì)信息網(wǎng)蘭陵工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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