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葬

煙花葬

梅妝

　　1

　　奶奶彌留之際，居然要求煙花葬，老洪家一下子炸了鍋。

　　她拉住榮姑姑的手，渾濁的目光飄過斗室內(nèi)諸多物件，最后鎖定墻角那個老式楸木衣櫥。榮姑姑拉開櫥門，從衣服堆里拎出一個紅包袱包裹的方形木盒，木盒不大，也就二尺見方，漆著棗紅色。榮姑姑心懷疑惑，解了包袱，打開木盒，居然是一個相當精致的青花瓷壇。

　　大伯、小叔面露喜色。

　　據(jù)說土改時，奶奶的娘家——翡里翠甄家光“袁大頭”就上交了幾大車。如今雖說家族落敗，可瘦死的駱駝終歸比馬大，作為一個前大家閨秀，即使沒有金步搖祖母綠之類的寶貝，玉鐲瑪瑙手鏈之類的女人物件總要藏得，隨便摸一件，貨于收古董的程老鐵，就能換來全家半年口糧。大伯、小叔私下惦記很久了，沒想到是一件青花瓷。

　　在奶奶眼神授意下，榮姑姑把我們一屋子孝子賢孫趕出堂屋。

　　半個時辰后，榮姑姑噙著淚出來，宣告遺言。

　　啥？煙花葬？若在大城里也就罷了，這話從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嘴里吐出，的確有點標新立異驚世駭俗。爸說天葬水葬火葬土葬，啥都聽說過，就這煙花葬聞所未聞。小叔說該不是老人家歸西前神經(jīng)錯亂吧。榮姑姑臉一沉說，媽已過世，不得胡言。大伯眼珠子瞪得銅鈴大，自古以來先人們都是葉落歸根入土為安，這煙花葬算得哪一出？傳出去豈不讓人家笑咱洪家后人不守孝道。

　　何為孝道？榮姑姑逼視著大伯，依了老人心愿就是孝道。說著抬手背拭淚痕，堅定地說，就這么定了。至于費用，也按媽的意思，由青花瓷壇上出。清乾隆年間的民窯，值不幾個錢，但幫咱媽了卻一樁心愿綽綽有余。計算經(jīng)年的精米白面化成泡影，大伯和小叔眼里的亮光一下子熄了。爸卻順著榮姑姑的話溯源而上，姐，咱媽啥子心愿？

　　榮姑姑自知失言，冷哼一聲，老二，你莫不是想問到根栽著？榮姑姑這句話自然是訓我爸的。我們鳳凰坡人對那些遇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都這么打發(fā)，一棍子捫得你找不著北。

　　爸咧了咧嘴，想跟榮姑姑掰扯一番，掂量了下自個兒，終于噤若寒蟬。與我爸的木訥相比，大伯與小叔都是猴精，他們才不會向榮姑姑開炮呢。這也是奶奶把后事交待給自己閨女的原因。按理說，上有族里德高望重的洪四爺，下有三個犬子，中間還有一大波沒出五服的堂兄堂弟，老洪家主事的人，圍地球轉(zhuǎn)一圈也輪不到這位姑奶奶。不是說么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可在我們洪家，在鳳凰坡，榮姑姑的地位等同于嫁到皇宮里的元春——榮姑姑年輕時，明眸皓齒，身段高挑，有十分人才，書又念到高中，據(jù)說還能吟得幾首三言五言古體詩，可謂有貌又有才。這樣的女子若說釣不到金龜婿，就沒天理了。榮姑姑嫁了個吃國庫糧的干部，先是在鎮(zhèn)政府里做文秘，后得上司垂青，一步步混到鎮(zhèn)黨委書記、縣委書記。姑姑禿子跟著月亮走，榮升為我們利江縣第一夫人。在我爸那弟兄仨眼里，拔根汗毛都比他們這些小老百姓腰粗的榮姑姑，自然也就成了這個家的權(quán)威所在。家里家外很多爛事，都得仰仗這位姑奶奶擺平，誰去挑戰(zhàn)這個權(quán)威，那不是找頭痛嗎？

　　三天后的夜晚，奶奶的骨灰化作漫天璀璨，紅的、白的、綠的、藍的，那些煙花把鳳凰坡籠在一片絢麗中。天上沸騰不息，地上也像一鍋燒開的水，莊鄰們扶老攜幼說是來送洪家奶奶一程，其實就是趕著看稀罕。就連周邊莊子也驚動了，大有萬人空巷之勢。鳳凰坡人見過世面——往東不出十里是牛蛙嶺，嶺上座落著大型煙花廠紅四方，紅四方的煙花每年都會把魯南這一帶的春節(jié)、圓宵節(jié)，裝點得異彩紛呈，更何況那年廠里輾藥走火，庫存的上百車花炮炸紅了半邊天。那叫一個驚心動魄。方圓百里的老人說起那次事件，到現(xiàn)在嘴巴都張得老大，說幸虧是夜晚，人沒傷幾個。近水樓臺，向陽花木，鳳凰坡人數(shù)落起各色煙花如數(shù)家珍，就是沒見過骨灰做的煙花。別說沒見過，聽都沒聽過。當然，他們想看的不僅僅是骨灰煙花——洪家奶奶安分守己一輩子，死了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2

　　都說青瓷易碎煙花易冷，在一個八歲女孩的記憶里，那一場煙花卻是永恒。二十年后，我對榮姑姑說。

　　已是滿頭白發(fā)的榮姑姑，冷眼打量著我，梅丫頭，你到底想說啥？

　　生同衾死同穴，是夫妻間的最高修行。我就想知道，奶奶為什么要把自己煙花葬，而不是跟爺爺合葬？把這個困惑拋給榮姑姑時，我感到自己終于搬掉了心頭的大山，有一種前所為有的輕快。是的，這個問題糾結(jié)我二十年了，二十年來滿腦子除了那夜的煙花炫彩，就是這個謎。

　　那晚的夜空，除了煙花，你還看到了什么？榮姑姑問我。還有花心里奶奶那張打滿歲月印痕的臉，那一刻，她一臉云淡風輕。我回憶著。梅丫頭，你是洪家的有心人。你爸你伯你叔和家里其他女人，都抱著那個青花瓷壇的余款喜笑顏開，沒人在意你奶奶的遺愿。說這話時，榮姑姑眉眼間的笑意殷殷綻放，像春二月的桃園。

　　姑姑健忘，我爸當初好像問你來著，被你訓得找不著北。再二再三也是徒勞，對吧？我說。

　　榮姑姑嘴里的這群勢利人，不光包括我爸，還有我媽，這讓我隱隱不快。奶奶留下那個青花壇，雖系民窯，卻因年代久遠也賣了個好價錢。奶奶的葬禮雖然奇葩，卻也不過是上紅四方做個特殊定制，幾萬塊錢搞定。富余下近二十萬，在榮姑姑主持下，均分到我等各家。榮姑姑高風亮節(jié)自個兒沒要，那個數(shù)字就除以三。土里刨食的日子苦哈哈的，天上一下子掉那么大個餡餅，砸誰頭上誰也犯暈，我爸媽他們開心是難免的，不開心才不正常。

　　片刻，榮姑姑嘆息，你這丫頭，倒也靈頭！姑姑今兒個啥也不瞞你。

　　作為咱們老洪家來說，你奶奶此舉的確逆天，但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她生前盡了人女人妻人母之本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大膽去追尋一生所愛，雖然傳奇卻也無可非議。

　　果然如我推測，那晚在榮姑姑的眼里，煙花深處，除了奶奶，還有一個男人。

　　定是奶奶一生的牽掛。我喃喃地說。

　　那是自然。榮姑姑眼眸里一片晶瑩，

　　你奶奶叫甄桃，男人叫翁志和，他們在一個櫻花盛開的日子里相遇。榮姑姑用這句話，開啟了歷史之門。

　　那年，十八歲的甄桃和女伴一起逛廟會，在朗公寺門前遇到二十歲的翁志和。就那么簡單對視了一眼，月老就趁機給他們拋下紅繩，把兩顆年輕的心締結(jié)到了一起。自此，心心念念，誰也忘不掉誰。

　　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兩人對著寺里的老槐樹偷偷許下百年之好。

　　翡里翠甄家？翁志和的爹翁敦善一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一個青花茶杯蹦起老高，我跟你說，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就是天下女人死絕了，你也不能娶甄家女。

　　甄桃在家等翁家媒人來提親，等得花兒都謝了，望穿秋水，不見來人。一家有女百家求，周遭的媒婆倒是把甄家的門坎子踏破了。甄桃死活不開口。娘皺著眉頭說，閨女心里要是有人，不妨說來聽聽。甄桃就說了翁家志和。爹暴跳如雷，說老甄家的女兒死了都不能嫁葫蘆園翁家。

　　3

　　到底有多大的過節(jié)，讓翡里翠甄家與葫蘆園翁家老死不相往來？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榮姑姑搖搖頭，過節(jié)太輕描淡寫，那是兩個家族的恩怨情仇。當年，甄家與翁家曾經(jīng)把個赤土堰整得血雨腥風天地失色，這事，我這代人都少有耳聞，你們這些小輩就更恍惚了。

　　在榮姑姑的嘴里，時間被一桿子支到民國。

　　赤土堰位于南魯平原，這里青山巍峨，赤河旖旎，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先人聚族而居，開枝散葉，到民國已有數(shù)千口子人在這繁衍生息。村里外來戶子不多，主要是甄、翁兩大原生家族。一家懸壺濟世，是妙手仁心“藥房家”。一家養(yǎng)魚種地，是赫赫有名富庶戶。兩家毗鄰，難免有些雞零狗碎，卻不影響和諧大局。直到民國三十一年，兩家出現(xiàn)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兄弟鬩墻，兵戈相向。

　　讓兩家結(jié)下世仇的是一個女人。

　　說來也是應(yīng)了紅顏禍水那句老話——翁家的老三翁如嘯愛上甄家長孫媳婦翠羽，愛就愛吧，偏偏狗屎蒙心，把人家擄到抱犢崮藏了起來。以甄家勢力，擺平翁家沒那么難。偏偏翁三和馬子有勾搭，與抱犢崮響馬頭子大黑牛好的穿一條褲子，這讓甄家投鼠忌器。

　　甄家家底殷實，除了宗族勢力，看家護院養(yǎng)了不少，長槍短炮買了不少，而且院落四角修的炮樓固若金湯?？墒沁^慣了太平日子的人家，誰想去惹馬子呢？但凡入了馬幫，都是破落戶，光腳的誰怕你穿鞋的？誰家若不小心被馬子惦記，那也就意味著好日子過到頭了。下關(guān)有個唱戲的人家，媳婦長得俊，被青銅山馬子頭大眼泡看上。光天化日之下，馬幫巧取豪奪，女子誓死不從，結(jié)果好端端一家人，一個沒?！灰荒_踢死。男人被拖到剛收割完的高粱茬子地，綁兩匹馬后活活拖死。更可憐的是那年輕媳婦，私處被鑲了木撅子，鮮紅的血洇了一地，活活痛死。

　　你堂堂七尺男兒，為一個女人下跪？！甄老爺子干咳一聲，伸出銅煙袋就想敲面前那個半光的腦殼，水性楊花，辱我門風，回來怎生要的？！甄子南淚落，爺爺教訓的是，可我，偏偏忘不了她。

　　甄老爺子收回銅煙袋，嘆息，起來吧，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

　　在翠羽這事上，甄家雖然打落牙齒和血吞生生忍下了一口氣，但甄翁兩家從此交惡，明里暗里地斗法。

　　真正讓甄家絕地反擊，是甄老五的死。

　　甄老五高大威猛，一臉絡(luò)腮胡子。他槍法精準，能左右開弓，明著是甄家護院的隊長，暗里是我方地下交通聯(lián)絡(luò)員。一個雨天，翁家二子翁如峰使計派人將他騙到西嶺，大黑牛的人將其悄悄包圍。頭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甄老五，感覺身處險地急忙掏槍時，已經(jīng)晚了三春。一陣槍聲響過，甄老五匍然倒下。

　　甄家護院張一丁與甄老五乃過命之交，以牙還牙，劫殺了翁如峰幼子。

　　這無疑于捅了馬蜂窩。

　　惡耗傳來，孩子娘紫茉莉三尺白綾一系，懸梁自盡。翁如峰一日之內(nèi)失子失妻，痛不欲生，遂斷指發(fā)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他和老三翁如嘯帶著大黑牛的隊伍，氣勢洶洶直撲甄家。甄家衛(wèi)隊訓練有素，甄家炮樓久攻不下，便架了云梯火攻。老秋后的玉米秸，干得嘭嘭裂，葉子一碰簌碎，點著了，塞進炮樓。甄家?guī)资谧尤硕荚谂跇抢?，紅的火，黑的煙，在風攜裹下，一起撲進狹窄的巷道。張一丁讓手下將玉米秸拽進炮樓，用腳用衣服用棍子滅火。馬子們一捆捆地塞，甄家一捆捆地拽。明火是滅了，煙卻溢滿整個炮樓，炮樓里的人咳嗽淌眼淚，嗓子干得像龜裂的土地，胸口悶得像暴雨前的天空。張一丁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讓人把玉米秸往外推，又如何推得動？大家都在對付不斷蜂擁而進的新火，誰也沒料到身后的那垛燒了半截的玉米秸死灰復燃。一邊是槍林彈雨，一邊是烈火熊熊，甄家人無路可逃，七十三口死于非命。

　　甄老爺子聽聞，一口氣沒上來，倒地猝亡。

　　三日后，夜色如墨，伸手不見五指。甄家隊伍在少爺甄子南帶領(lǐng)下悄悄摸進翁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擒翁家百余口。鍘了這些狗日的！新仇舊恨讓甄姓家族義憤填膺，三口鋒利的鍘刀，切人頭，跟切稻草樣，那一地的血流成河啊，驚天地，泣鬼神。

　　翁如峰、翁如嘯并不在家。家族遭此重創(chuàng)，翁如嘯紅了眼，非要帶著馬子回去殺他個片甲不留。被翁如峰攔住，翁如峰說，翁家不能斷根。你帶翠羽遷到葫蘆園，一定要保護好她腹中之子，那是翁家的希望。為爹娘報仇，為家族雪恨，有哥哥我就行了。

　　翁如峰的復仇行動還沒來得及開展，共產(chǎn)黨大部隊開進南魯，利江縣解放了。

　　屠了翁家后，甄子南辭別兩個哥哥，去五臺山出家做了和尚。

　　或許是說累了，或許是自個兒也不知道細節(jié)，解放后這一段，榮姑姑開始簡筆勾勒。

　　經(jīng)過兩場搏弈，赤土堰的每一寸土地里似乎都滲著血腥氣。尤其是甄家大院，冤魂甚多，陰氣太重，甄子東、甄子北兩兄弟一閉眼，那些族人就活生生站在眼前。他們決定棄故土奔他鄉(xiāng)，求一份心安。甄子東奔老岳家去了西山口，甄子北用蘿筐挑了兩個年幼孩子，投奔了先前的老管家王麻子，在翡里翠安居。

　　赤土堰至今有兩處荒涼所在，一個是甄家大院，一個是翁家大院，墻壁坍塌，茅草人高，黃鼠狼出沒。前年路過，調(diào)遠看了一眼，我心都慌慌的。榮姑姑說。

　　4

　　這么說奶奶是甄子北之后，翁志和是翁如峰或翁如嘯之后？

　　從一番驚心動魄中醒過神來，我問榮姑姑。姑姑說是，你奶奶就是甄子北的孫女，翁志和是翁如嘯之子，為翠羽所生。翁如嘯搬到葫蘆園后更名翁敦善。

　　別說愛情，就是鐵樹放到如此錯綜復雜苦大仇深的家族關(guān)系里也不能生存。那一刻，我深深地同情奶奶，卻有點糊涂，搞不清是奶奶投錯了胎還是翁志和投錯了胎，亦或者說是愛情投錯了胎。

　　以后呢？我淚眼婆娑地問。

　　梅丫頭，你容我喝口水潤潤嗓子。

　　榮姑姑放下水杯時，日頭像個球一下子滾進西山凹，燃起的漫天云霞，把黃昏寫意得唯美而悲傷。幾只飛鳥略過，消失在視線盡頭。

　　不知是陷在故事里，還是被此情此境感染，榮姑姑又是一聲嘆息，唉，人這一輩子啊。

　　榮姑姑的講述似乎是洪湖水，一浪逐著一浪，待講到樹皮和觀音土都能填肚子的年代時，已是大齡的奶奶終于應(yīng)下一門親事，那就是鳳凰坡洪家。如其說，奶奶嫁給了洪家的獨子洪言午，不如說嫁給了洪家的豆子。洪家拿兩口袋黃豆下聘禮。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口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爺爺和一家人有了活命的保障。讓至親至愛的人活下去，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奶奶把心上人暫時埋到心底，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翁志和在母親逼迫下，娶了夏莊的閨女。在母親翠羽病故后，他扔了葫蘆園偌大家業(yè)，一個人搬到鳳凰坡的小圩子，租了兩畝地靠種菜為生。此時的他，韶華不再，英姿全無，頭發(fā)半白，眼窩塌陷。鳳凰坡的人都知道這老頭兒叫朗公槐，說起來都稱呼他老朗，賣菜的老朗，沒人知道他是赤土堰翁家之后。

　　奶奶是在老朗搬來三個月后出現(xiàn)的。那是一個芳菲未盡的四月上午，白的韭菜花直直地指向天空，油菜花則野丫頭一樣沒有正形，還有一畦竽頭葉子旺生生地綠著。老朗在給菜施肥，奶奶半瞇著眼，呆呆盯著那個背影，直到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她才醒過神來。老朗蹲著，感覺后背一陣炙熱，轉(zhuǎn)臉間就看到了奶奶。老朗緩緩地站起來，奶奶不顧一切踉踉蹌蹌?chuàng)溥^去。

　　他們會緊緊擁抱到一起。我說。

　　榮姑姑搖頭，沒。在身體就要接觸的那一刻，他們止于世俗偏見。不遠處的小嶺上，晚開的桃花紅到半山腰，兩具僵硬的身子，兩個花白的腦袋，就那么站著，站在春天里。

　　奶奶的淚水無遮無攔，老朗卻故作堅強，哈，還認識我？

　　奶奶抹著淚笑，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認的。況且，朗公槐，你不是已經(jīng)明確告訴我你是誰了嗎？

　　老朗憨憨一笑，翁姓是一把刀子，我擔心再傷著你。

　　榮姑姑說到這里不吭聲了。我卻好一陣唏噓——他們曾在最美好的年華里相遇，卻蹉跎到這般年紀，也沒修成個正果。

　　5

　　老朗種的菜，無論是白菜還是蘿卜，都水格棱棱的鮮，不喜歡種菜的鳳凰坡人愛上了老朗的菜地，自此飯桌上除了腌制的老咸菜霜芽子，隔三差五便有一盆清鮮的蔬菜——雞蛋番茄湯，肉絲青椒，大白菜燉豆腐，不一而足。奶奶也喜歡老朗種的菜，奶奶卻不經(jīng)常去老朗的地頭，雖然都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他們也怕鄉(xiāng)鄰戳脊梁骨。老朗挑著菜挑子沿街叫賣時，奶奶會調(diào)遠瞅上一眼，老朗也會調(diào)遠瞅奶奶一眼，他們不說話裝得跟不認識一樣，可就那一個眼神，足以抵制嚴冬的冷暗夜的黑。

　　老朗是在搬到鳳凰坡第九個年頭病故的，也沒聽說有什么大病，就是一天夜里抱著酒瓶喝了半宿，睡倒再也沒爬起來。

　　奶奶沒哭，只是從此老式楸木衣櫥里多了一個秘密。木櫥的門，被一把老銅鎖鎖得很結(jié)實，爺爺不能碰，下面幾個兒女誰也不能碰。直到老人家臨終前，她才告訴我那是老朗的骨灰，不，那是翁志和的骨灰，翁志和！丫頭，你奶奶就是這樣跟我強調(diào)的。

　　我訝然，翁志和骨灰？奶奶怎么得到的？

　　老朗孤寡，膝下沒有兒女承歡盡孝，去世后，鳳凰坡大隊出工出錢，將他火葬后埋在小西山下，念著他種的菜好吃，賞了他一口薄棺。那天你奶奶說娘家門上有事，避開你爺爺，扛著一桿锨一個人挖了大半宿。新墳的土松軟好挖，可畢竟一個女人家氣力有限，何況你奶奶又是小七十的人了。等到把墳挖開，把棺材板起開，天已經(jīng)蒙蒙亮。幸好莊上人圖省事沒把那骨灰撒在板上，還好端端地包在紅包袱里。奶奶小心翼翼地捧出揣到懷里，又把墳填上堆起，累得近乎虛脫。

　　你奶奶頂著一頭露水回到家時，你爺爺早就打好了荷包蛋。吃了吧，暖暖胃。他說。

　　你爺爺本來就話少，自此更是難得開口了，一天到晚舉個銅煙袋，蹲在牛老六家的墻跟曬太陽。

　　我點點頭，這個我有印像，爺爺平常放羊，東嶺西山地轉(zhuǎn)悠，一到冬天他就蹲在牛老六家屋山頭。別的老頭兒平常蔫瓜樣，一到日頭底下就打了雞血，侃大山吹牛皮，就爺爺不說不笑沉默寡言。要不是抽吸間那銅煙袋嘴子里按的紅葉綹沫子一忽兒黑一忽兒紅，還有唇邊不時逸出的縷縷白煙，簡直跟雕塑一般模樣。有一回，我看見有只麻雀蹲在他的帽沿上老半天。

　　翁家的子孫們是在老朗去世后第二個月尋來的。他們分成兩派，一派說得把爺老子的墓遷回葫蘆園，體體面面地葬在翁家林里。一派說應(yīng)該尊重老人選擇讓他安息在鳳凰坡。他們在墳前吵得不可開交，鳳凰坡人這才曉得那個貌不驚人的種菜老頭，原是一家族企業(yè)的老總。鳳凰坡人一下子陷進云霧里，好端端的尊貴老總不做，干嘛要跑到別人村里做個下三爛種菜佬？如果老朗這人腦瓜沒毛病，這里面就有故事。好長一段時間，整個鳳凰坡人都熱衷于把老朗掛在嘴頭子上，有的猜測他是被仇家追殺，有的猜測他是被兒子逼宮，也有的猜測他是為情所困。

　　整個鳳凰坡只有兩人淡定，一個是你爺爺洪言午，一個是你奶奶甄桃。榮姑姑說。

　　作者簡介：

　　梅妝，本名田寶梅，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特約評論員，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散見于《山東文學》《天津文學》《作品》《當代小說》《邊疆文學》《佛山文藝》《上海故事》《故事會》等全國期刊。小說評論《淪陷區(qū)的最后一抹曙光》獲2015年《人民文學》評論金獎；短篇小說《青木原》獲2018年《作品》年度文學獎。現(xiàn)在蘭陵縣某中學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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